第594章 崩潰後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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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姬教授的策劃案不同,每個需要急性幹預的來訪者的檔案都隻有一份,不可能打印出來太多。
    因此在場的心理專家們都是依次傳閱。
    在這個過程中,專家們的目光時不時地瞥向姬教授、白慶華、翁娉婷三人。
    要知道,姬教授和白慶華都是自立山頭的“門主”級別的人物。
    負責人領導可能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但是專家們可都門清——白宗的大弟子悍然出擊,兵不刃血地把姬宗主給挑落馬下。
    而在這個過程中,白宗主一直在一旁一言不發,全程優哉遊哉,就好像在看一場表演一樣。
    之前大巴車上,重暉和一斤膠老師唇槍舌劍地你來我往、兩個宗門恍若勢均力敵的樣子,頃刻間就被戳破。
    現在再瞧翁娉婷低聲和負責人交流、一斤膠學生被晾在一旁、姬教授眼巴巴地坐著的這樣一幅景象。
    有點好笑。
    好在在場的都是受過專業表情管理訓練的體麵人,再怎麽好笑都能繃住。
    姬教授的臉色倒是真的不太好看,他自認為和白慶華的水平差不多;如果考慮到身後平台背景加持的話,他還要壓過白慶華一頭。
    結果那個女娃——不講武德!
    如果她是自己課題組的該有多好,給這個玩物喪誌的家夥當徒弟實在是太浪費了!
    姬教授深吸一口氣,正待說什麽。
    就看到白慶華身後那個最年輕的學生突然站了起來,抬手示意手裏的檔案:
    “領導,請問這個護士現在在哪裏?我現在就可以去對她進行先期的評估和幹預。”
    全場的視線頓時匯聚過去,看向南祝仁。
    負責人露出意外的神色——就南祝仁的這張年輕的臉,他還以為對方是帶過來的谘詢助理。
    結果現在居然這麽急著就要開始做谘詢?
    他不由用質詢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翁娉婷。
    翁娉婷不知道南祝仁手裏的檔案是哪一份,心裏也有些驚疑。
    但是在外人麵前,她笑得堅定:“這是我們課題組的南祝仁。論谘詢的話,他算是我們中相當好的——甚至某些地方,連我都比不上他。”
    嘶——
    這個評價?!
    專家們看著南祝仁的表情紛紛好奇起來。
    負責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又看了看南祝仁過分年輕的臉。
    但是有翁娉婷的擔保,而且這些檔案裏麵的同誌情況確實比較危急……
    想了想,他掏出一個對講機。
    “來個人,帶心理專家去第三醫療點。”
    ……
    災區第三醫療點,臨時休息區。
    嘈雜的背景音隱約可聞。
    南祝仁跟在眼前穿著黃色救援背心的後勤人員身後,聽著對方簡單介紹:“小李這段時間給人的感覺……很木。”
    因為私人關係不太熟的原因,對方選用了較為正式的稱呼。
    工作人員絞盡腦汁想出來一個形容李玲玲的詞:“她的反應總是慢半拍,不管提什麽東西臉上都沒表情,沒人說話的時候就自己待著,大家都很擔心。”
    “聽話倒是聽話,飯也吃,但是很少。打掃房間的時候也會起來幫忙,但一下子就累得不行,讓人看不下去。”
    說著說著,工作人員歎了一口氣:“明明之前是這麽好的一個人……”
    和醫院裏麵的人相比,現場工作人員對李玲玲的態度幾乎是另外一個極端。
    雖然聽形容的情況似乎不太好,但南祝仁心裏卻微微一動。
    眼下又能收集到【第三方印象】的信息了。
    用這些信息,再結合自己之前谘詢中了解到的李玲玲,很快就能做出幹預計劃;一會見麵直接就能夠大刀闊斧地進行幹預,把效率拉到最高。
    南祝仁一念至此立刻道:“在李玲玲被送過來之前發生了什麽,你知道嗎?”
    工作人員眨了眨眼睛,張嘴後又立刻把嘴唇抿了起來。一副似乎有什麽東西要脫口而出,但是考慮到影響又不想嚼舌根的樣子。
    南祝仁一下子就看出來了,輕聲道:“我希望能夠盡可能地了解前因後果,這就像是去醫院看病的時候了解近一周的飲食作息情況一樣,能讓我更好地幫到她……”
    聽此,工作人員才停下腳步。
    四處看了看確認沒人之後,他低聲和南祝仁道。
    “小李之前是在一線的臨時醫療點工作的,但是她太拚命直接累倒了,所以才被送到這裏來。”
    “我聽送她來的醫生聊天,都在抱怨那些受災的群眾難搞……”說到這裏的時候,工作人員頓了一下,這種話是不太方便宣揚出去的,“總之,就是病患和醫務人員吵了起來,小李來之前就剛剛吵過一次,好像是因為……”
    南祝仁低頭聽著。
    李玲玲的資料他早就熟記於心,此刻那些一欄欄、一列列的文字似乎在南祝仁的眼前飄起來,迅速和工作人員講述的信息進行對照和印證。
    而表麵上,南祝仁不動聲色,在工作人員講述完畢之後繼續一路往裏。
    直到李玲玲的病房外。
    咚咚咚——
    工作人員敲了三下,沒能等到反應,於是“嘎吱”一聲開門進去。
    南祝仁看到了背對著自己側躺的李玲玲。
    熟悉的背影,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對方此刻渾身散發著一種宛若被洪水泡過的灰渾氣息。
    敲門聲、開門的聲音響過,但李玲玲卻沒有絲毫的動作,好似感官把外界都屏蔽了一樣。
    “小李,北都那邊來了心理援助的專家組。”就聽到工作人員對李玲玲道,“想要和你聊聊。”
    介紹了現在的情況和一會將要發生的事情。這種陳述莫名有點谘詢助手的味道。
    李玲玲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一下。
    工作人員歎了一口氣,對南祝仁道:“沒事,我們繞到她麵前去,可能要多和她說幾次她才能有反應……”
    南祝仁卻抬手止住了工作人員。他沒有出聲,隻是用手勢示意對方出去,這裏交給自己就可以。
    對於專家,工作人員是信任的。在輕聲交代了一些事項之後,他就轉身把房門關上,發出“砰”的一聲,但是隨後沒有腳步聲響起,聽起來就等在門外。
    這些聲響,這些交流,都沒有激起李玲玲的一絲變化。
    南祝仁記住這些反應,隨後瞳孔微微失焦——
    【心流狀態】
    隻兩秒,此刻李玲玲的狀態、工作人員的講述、過去收集的信息,彼此之間就完成了排列組合,組成了一條邏輯鏈條。
    隨之,拚湊出了一個等待驗證的假設。
    視線重新凝聚,意識回歸。南祝仁沒有第一時間出聲,而是徑直繞到了李玲玲的麵前——
    隻見來訪者蜷縮著身子,像是一隻遇到危險的刺蝟,將最柔軟的地方護住;但露在外麵的肢體和肌肉卻偏偏是鬆軟的,沒有一點緊張和防禦的樣子。
    她的眼神沒有聚焦,直愣愣地看著濕凝的窗戶,以及外麵嘈雜的世界。
    南祝仁走到李玲玲視線邊緣的地方,站定了幾秒鍾。
    隨後用一種平穩、清晰、音量足以讓李玲玲聽清、但不具侵略性的嗓音,呼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李玲玲。”
    熟悉的聲音。
    隻一下,蜷縮的刺蝟就抖了起來。
    李玲玲的眼珠微微轉動,輕而易舉地看見了南祝仁的臉。
    瞳孔因為驚訝而微微放大,蒼白的臉頰因為上湧的情緒開始發紅;
    她的身體立刻緊繃起來,下意識地拉高了身上的毛毯,似乎想要把身體罩住;但是當毛毯拉到下巴的時候又停下,似乎是因為視線貪戀著眼前人的身影,舍不得斷開。
    南祝仁看著來訪者身上矛盾的肢體反應、表情變化。
    假設得到驗證。
    那麽,可以開始幹預了。
    隻聽南祝仁輕聲道:“我被派來災區進行心理援助,跟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團隊。”
    “我在檔案裏麵看到了你,所以主動申請過來了。”
    先解釋一下前因後果。
    南祝仁頓了一下,確認用這個開場白能夠和來訪者建立起對話關係。
    隨後他沒有靠近,沒有坐下,平靜道:“你試圖用超越極限的工作,來懲罰那個在關鍵時刻‘失敗’的自己,進而導致了現在的結果。”
    話語相當直接。
    ……
    之前在谘詢室和日常工作中,李玲玲的【防禦】是“功能性”的。
    她曾經使用過“工作就是這樣的”【理智化表述】、“我沒感覺”之類的【情感隔離】、以及“沒什麽特別的”【否認】等機製,來維持一個表麵上的“正常”狀態。
    以保護自己不去觸碰核心創傷。
    這些【防禦】雖不健康,但構成了李玲玲日常功能的基石。
    這些【防禦】曾經都被南祝仁卸下——他一點一點地掏出那些搖搖欲墜的塔樓中的朽木,一塊一塊地試著往裏麵填充精心雕琢好的石料與木梁,期望搭建出一個溫暖的小屋,來讓李玲玲心中的小人獲得庇護。
    這個工程還沒有徹底完成,如今就倒塌了。
    按照工作人員之前的描述,以及李玲玲此刻的表現。
    南祝仁可以確定:在災區這個巨大的創傷觸發場中,李玲玲舊有的、脆弱的防禦體係被徹底衝垮。
    她無法再通過“麻木”或“講道理”來應對,取而代之是一種更原始的、源於創傷本身的“崩潰狀態”。
    曾經的【幸存者愧疚】不再是谘詢室中探討的抽象概念,而是在現實工作中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敗”和“被否定”中被徹底激活、放大,成為了李玲玲堅信不疑的“現實”。
    她不再是“討論”創傷,而是“活在”創傷重現的體驗中。
    這是很危險的狀態。
    一個不小心,之前南祝仁花了數月時間積累起來的谘詢收獲都將功虧一簣。
    即將脫出深潭的前夕遭到重擊,等待的隻有愈墜愈深的裂淵。
    因此南祝仁現在要做的不是深挖創傷,也不是解決問題,而是“穩定化”——將李玲玲從解離和崩潰的邊緣拉回,重建最基本的安全感和現實感,為後續的療愈創造可能。
    南祝仁需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穩定、可靠、非侵入性的“容器”,能夠涵容所有來訪者無法自行處理的強烈情感和碎片化的自我。
    ……
    “你試圖用超越極限的工作,來懲罰那個在關鍵時刻‘失敗’的自己,進而導致了現在的結果。”
    這是在開場白之後,南祝仁選擇的正式谘詢的第一句話。
    與往常谘詢截然不同的談話節奏。
    南祝仁使用了【神入性詮釋】。
    直接命名李玲玲行為背後的深層心理動力,篤定其為“自我懲罰”,繞過了她所有的表麵防禦,以讓她感到被深刻理解。
    同時使用陳述句而非問句,減少了來訪者的回答壓力。
    李玲玲與剛剛聽到工作人員你說話的狀態截然不同。
    她顫抖了一下,睫毛劇烈地眨起來,同時嘴唇抿緊。
    但是她沒有否認。
    南祝仁等了兩秒,讓李玲玲消化掉自己剛剛的話,隨後道:“我知道,這非常痛苦。但我很理解,如果我有和你一樣的經曆,在那個場景下可能也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
    【共情】+【正常化】,確認來訪者情緒的合理性,減輕其孤獨和羞恥感。
    說完這句話後,南祝仁這才輕輕拉過椅子坐下,依舊保持安全距離。
    他深吸一口氣,用低沉、平穩、溫和的聲音道:“現在,如果你願意,可以嚐試感受一下身下這張床。”
    話題轉變得有些快,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但南祝仁今天的出場和剛剛的話一直都有種突兀感。
    突兀,卻不危險。
    更何況,李玲玲和南祝仁本就已經構築了足夠牢固的谘詢關係。
    李玲玲不由自主地開始跟著深呼吸,身體微微蠕動了兩下,增加皮膚和身下托舉物的觸碰。
    南祝仁繼續道:“感受它支撐著你身體的感覺……也許有些硬,但它是實在的,承托著你的重量。”
    “再感受一下毯子……覆蓋在身上的重量和溫度……”
    三個呼吸的時間過去。
    看著李玲玲的眼皮不由微微合攏,隻留著一條足夠看清谘詢師的縫隙。
    身體也一點一點放鬆下來之後。
    南祝仁輕聲道:“你現在需要休息和安靜。”
    自此,完成了本次谘詢的開場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