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一點一點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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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李玲玲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深陷於自己的創傷記憶之中。
    創傷記憶又常以身體感覺和情緒狀態存儲。
    用通俗的話講,李玲玲就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了;她所觀察到的現實世界,也因此變成了她內心世界的投射。
    而南祝仁用簡單的【接地技術】,引導李玲玲引導她感受身下病床的支撐、毯子的重量和溫度,目的是將她從內心痛苦的洪流中重新“錨定”到外部現實的安全點上。
    把她的注意力引導回當下的、中性的身體感覺,增強現實感。
    隻有這樣,才能夠繼續今天的谘詢。
    不然哪怕有“南祝仁出現”的這個“驚喜”,引起了李玲玲現實性的情緒波動,這種現實感也依舊維持不了多久,之後的谘詢南祝仁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隻能是枉然。
    在完成這些之後,南祝仁再用一句“你現在需要休息和安靜”來明確李玲玲當下的狀態,進行一種認可和支持,賦予她“休息”的正當性。
    也算是為李玲玲今天的谘詢定下基調。
    ……
    眼下,李玲玲在聽到南祝仁的話之後眼神微微動了動。
    她嘴巴微微張開,似乎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什麽。
    都不用猜,南祝仁都能知道對方想要說的是類似“可我是護士”、“我是誌願者”、“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一類的話。
    不過,最後這些話還是被吞下去了。
    也就是李玲玲麵前的是南祝仁了,換成任何一個其他谘詢師,都不能讓李玲玲按下這種近乎本能的【防禦】。
    如果是其他的負責人或者領導上司過來,這種近乎於表態的“宣言”還會更加強烈。
    這一步也很關鍵,因為李玲玲終於接受了“需要休息”的安排。
    哪怕心裏還有反駁的話,但這種默認依舊是一種最低程度的“認同”和對自己的“允許”。
    是一種破冰。
    於是接下來,南祝仁要進行第二步——
    他打量了一下李玲玲此刻的姿勢,隨後順著李玲玲之前發呆的視線向外看了一眼。
    “你剛剛在看外麵嗎?”南祝仁問道。
    沉默了很久,沒有聽到回答。
    南祝仁知道,李玲玲當時可能並沒有非常明確的“看”的東西,僅僅隻是發呆而已。
    但南祝仁隻是想要絲滑地過渡到下麵的那句話而已。
    南祝仁拋出了一個問題:“你是想繼續這樣閉著眼睛躺著,還是我幫你把枕頭墊高一點點,讓你能舒服些看著外麵?”
    ……
    剛剛為止的交流,是把李玲玲的“感受”拉回到現實中,讓她現在可以重新變成現實世界的“觀察者”。
    但這還不夠。
    南祝仁要繼續拉李玲玲一把,讓她成為現實世界的“參與者”。
    ——讓李玲玲做出一個“決定”,便是關鍵。
    南祝仁拋出的這個問題,是給來訪者提供一個極其簡單、無任何威脅性的選擇。重點不在於選擇本身,而在於將決策權交還給來訪者,對抗她的無助感。
    李玲玲願意讓南祝仁幫她墊高枕頭,那就很棒,這是對自己的環境進行了改變。
    但如果李玲玲想要暫且保持現狀,那也沒問題,因為這也是她的“決定”。
    創傷的本質是失控。而通過在谘詢中給予來訪者微小的、無壓力的選擇,可以幫助李玲玲重新獲得對自身和環境的一絲控製感。
    這是對抗無助感的強大工具。
    ……
    李玲玲沉默了一會。
    南祝仁也沉默、溫和、鼓勵地看著對方,在此刻展現出了一種執拗,好像李玲玲不給出一個答案他就會一直等下去一樣。
    於是李玲玲沉默了幾秒,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南祝仁心中鬆了一口氣,如果李玲玲沒有給出反應,他肯定不會一直等下去,而是會采取另外一套方案。
    好在李玲玲沒有這麽做。
    “好。”南祝仁做出領會了李玲玲意圖的樣子。
    他站起身,動作非常緩慢、輕柔地,觸碰到了李玲玲腦後柔軟的物體,幫她調整了枕頭的高度。
    視線微微上移,李玲玲此刻做出一種半靠著的姿勢,讓她的視線可以望向帳篷口的方向、但又不會直接麵對過往人群。
    李玲玲的目光閃動起來。
    之前,她看向窗外,但看的是虛無縹緲的天和怎麽也止不住的雨。
    此刻她再看窗外,看的是來來往往的人。
    她的呼吸開始變化了節奏,眼球開始了抖動。
    她開始感受自己剛剛的決策行為,並且開始真實地承受著決策帶來的結果。
    南祝仁則坐回椅子,再次陷入沉默。
    這次沉默持續了約兩分鍾。他隻是在陪伴,呼吸平穩,像一個穩定的燈塔。
    ……
    接下來,終於到了谘詢師真正進行語言幹預的“話療”部分了。
    麵對此刻被過去包裹住的李玲玲。
    南祝仁的目標是激活李玲玲作為“護士”的專業身份和身體記憶,這是一個強大的內在資源,用以對抗“失敗者”的負麵身份認同。
    在個體自我價值感崩坍時,幫助其連接到如她的專業能力、過去成功的經驗一類的【積極資源】,可以有效地對抗彌漫性的無力感和自我否定。
    又等了一會的時間後,南祝仁再次開口。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在剛剛過來的時候,我聽你的同事講了你身邊最近發生的事情。”
    李玲玲的目光從窗外移了回來。
    “我聽說你和病人發生了爭執。”南祝仁言簡意賅,疏離故事線,“你的上級為此找你談話,然後你開始昏天黑地地工作,直到把自己累倒。”
    說到這裏的時候,南祝仁讓自己對著李玲玲現在的樣子攤了攤手。
    “你覺得那個爭執、或者說與爭執相關的事情是一次‘失敗’。所以你用超越極限的工作懲罰自己的‘失敗’。”
    做出一個無奈的笑,隨後停頓了一會。
    李玲玲低頭,抿了抿嘴唇。
    “……對。”半晌後擠出一個字。
    雖然簡短,但是有效。
    李玲玲終於打開了話匣。聲音幹澀、無力,但是具備基礎的連貫性。
    “當時……有個病人被消防員抬過來,我幫著去抬擔架,但是力氣不夠,發生了顛簸……病人很難受。”
    “然後,在我給他紮針的時候,我心裏慌了,紮了兩次才紮準……病人很難受,我覺得是我紮針的問題。”
    “再後來,我被派去看一個小女孩……那女孩的媽媽是我之前幫過的一個孕婦,那一次我工作完成得還算不錯……”
    說到這裏的時候,李玲玲哽了一下:“但是……那個被我紮了兩次針的病人,她老婆之後在外麵喊起來……我失控了,然後,嚇到了那個小女孩,還有她媽媽……”
    來訪者說了很多。
    但是這些不是重點,南祝仁隻是需要來訪者說出這些給故事豐富背景而已。
    南祝仁問道:“你說的這些,是你認為的‘失敗’嗎?”
    “……對。”來訪者點頭。
    南祝仁道:“那種‘失敗’的感覺,在身體裏是什麽感覺?”
    具體事件對於當下的談話不重要。
    此刻的談話不應該再糾纏於事件的對錯,而是引導來訪者去覺察和描述伴隨情感的身體體驗。
    這是將抽象情感具體化,讓來訪者的意識回到對身體的感受。這既是評估,也是繼續錨定。
    聽到南祝仁的問題後,李玲玲的嘴唇動了動。
    隨後她垂下眼簾,睫毛不時地輕輕顫動。似是回憶,也是在感受。
    半晌後,李玲玲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冷……很冷……”
    好極了。
    南祝仁抓住關鍵點就開始深入:“冷。在哪個部位感覺最明顯?”
    李玲玲沉默了比剛剛更加長一點的時間,隨後道:“……手……還有……胃裏……像結了冰……”
    南祝仁點頭:“嗯,手和胃裏,像泡了水……不,更冷一點,像結了冰。”
    先【重複】一下。
    南祝仁又道:“除了冷,還有別的感覺嗎?比如重量,或者形狀?”
    這是【具體化】和【隱喻探索】的技巧,引導來訪者更細致地描述身體感覺,使用用“重量”、“形狀”一類的具體描述,幫助表達難以言喻的感受。
    李玲玲的呼吸急促起來,蓋在身上的毛毯一起一伏。
    她道:“有的……很重……像是被一塊石頭壓著,我覺得動不了。”
    南祝仁點頭:“一塊冰冷的、沉重的石頭,壓在胃裏,讓你感覺動彈不得。”
    再一次【重複】並整合李玲玲的描述,讓她感到自己的體驗被準確接收和理解。
    李玲玲輕輕閉了下眼,像是默認,又像是疲憊。
    對話進入本次谘詢的關鍵部分了。
    “這塊石頭現在還在嗎?”南祝仁問道。
    “……在。”李玲玲答道。
    “和它剛剛出現的時候給你的感受比起來如何呢?是輕了一些,還是重了一些,還是沒有變化?”南祝仁又問。
    李玲玲停了兩個呼吸的時間,道:“可能輕了一些……但也可能沒什麽變化,我不太清楚。”
    南祝仁點頭:“好。”
    他放低了自己的聲音,輕而緩地道:“現在,我們不需要移開那塊石頭。”
    “我隻邀請你,再一次去感受一下你後背被枕頭支撐的感覺——”
    南祝仁伸手摸了摸李玲玲的枕頭。
    “還有毯子的溫度——”
    南祝仁又指了指李玲玲身上蓋著的毛毯。
    “讓這兩種感覺——冷的石頭,和暖的支撐——同時存在。”
    立刻消除負麵感受是不可能的做到的。
    南祝仁的目的是引導她意識到,安全的、支持性的感受可以和痛苦的感受並存,以此擴展她的情感承受窗口。
    李玲玲依言閉上眼睛,呼吸似乎更深了一點。
    半晌後,她回答道:“……可以。”
    南祝仁心裏點頭,李玲玲在谘詢中的配合度是相當高的。
    他繼續道:“很好。那接下來,我們保持著對‘冷的石頭’和‘暖的支撐’的感受,試著去回憶——”
    他的語氣愈發低而穩:“——在你的記憶裏,作為一個護士,你的手,有沒有過……穩穩地、精準地完成一次操作的感覺?”
    南祝仁鼓勵道:“不一定是大事,任何一次都可以。”
    此刻的話題轉向李玲玲的專業能力和成功體驗,開始進行關鍵的積極資源取向式提問,來激活積極身體記憶,以及身份認同。
    李玲玲愣了一下,眼神裏出現一絲茫然。
    然後……慢慢浮現出一點微光。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曾經拿著針管、此刻卻無力地放在毯子上的手。
    李玲玲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有了細微的波動:“有的……”
    “我剛進來的時候,給一個孩子打針……他很怕。我,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就把針紮進去了……他沒哭。”
    南祝仁用很誇張的幅度用力點頭。
    語氣的波動則是不變:“是在剛當護士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嗎?那確實是記憶非常深刻。”
    南祝仁道:“你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就把針紮進去了,他沒哭——那個時候,你的手是什麽感覺?”
    南祝仁的眼睛緊緊盯著李玲玲的反應。
    隻見毛毯上麵出現了微微的收縮,那是被手抓緊、摩挲才會出現的變化。
    非常好。
    就聽見李玲玲道:“那個時候……我的手是穩的。因為我練習了很多遍,我一點也不緊張……我知道一定能夠成功。”
    南祝仁不厭其煩地繼續【重複】:“很穩,而且你知道知道一定能成。”
    他突然問道:“你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穩’的感覺嗎?”
    李玲玲一愣,毛毯下麵的手指也停止了活動。
    南祝仁道:“能感受到嗎?哪怕隻有一點點——它可能就在你的指尖,或者手掌裏。”
    這段對話中,這種“通過回憶過去幹得好的事情來反駁現在的失敗”的對話技巧,其實在日常對話中常常會出現。
    很多人都能無師自通這種安慰朋友的技巧。
    但在谘詢中出現,使用起來自然更加有講究。
    除了對話節奏的循序漸進之外,谘詢師還要去去引導來訪者具體化並放大這種積極的身體感覺,將其作為一個內在的力量源。
    就看到李玲玲手掌處的毛毯又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