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指印上的鴿子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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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刺鼻的堿液味和消毒劑氣味還在灼燒鼻腔。
地板殘留的冰冷濕痕黏著蜜糖的鞋底。
巴托那柄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塊鍛造的巨錘,依舊沉重地杵立在蜜糖腳邊不遠。
錘頭的表麵,還殘留著一抹極其黯淡的猩紅光暈,如同冷卻凝結的血痂,無聲地舔舐著這間巨大工坊裏恒定的慘白燈光。
可這一切死寂、堅硬的背景,都被中央那隻沉重鋼盤砸在清洗槽入口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狠狠砸碎!
“轟——!!!”
整片工坊的光源都隨之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鋼盤邊緣深深嵌入合金地板,強大的衝擊力甚至讓附近巨大的設備基座都發出了嗡鳴!
煙塵彌漫。
一隻覆蓋著暗沉色、布滿無數細小孔洞金屬網套的大手,猛地從煙塵中伸出,重重撐在鋼盤冰冷的邊緣。
五指因用力而繃緊,金屬網套下的指關節泛出毫無血色的白。
洛爾從揚起的煙塵和鋼盤後緩緩直起腰。
那隻伸出的手,像標槍一樣釘在傾倒的鋼盤邊緣。
他臉上的口罩微微翕動,每一次吸氣都深重而緩慢,仿佛要把整個工坊冰冷堅硬的空氣都壓進沉重的肺葉。深藍色的工裝褲膝蓋位置,被鋼盤傾倒飛濺的冰冷槽液打濕了一大片深色痕跡,緊貼著皮膚,透出底下僵硬的線條。
他的目光,越過彌漫的微塵,越過那柄象征著巴托暴躁權威的血錘,越過蜜糖因劇痛和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最終,死死地釘在了蜜糖懷中那個無聲無息、臉色青白到近乎透明的嬰兒身上。
嬰兒小小的身體軟得可怕,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又像一捧即將在冰冷的寒風中飄散的灰燼。
蜜糖抱著他。
斷臂的痛,鎖骨碎裂的麻,手掌被腐蝕的灼燙,這些撕扯她的東西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恐懼,攥死了她的心髒,連胸腔裏那顆新生的紫痕都忘記了如何搏動。
整個工坊巨大的能量嗡鳴仿佛瞬間消失。
隻剩下清洗槽深處粘稠凝膠還在輕微翻滾的“咕嘟”聲。
還有……嬰兒那微弱得幾乎斷絕的氣息。
沙……沙……
腳步聲在靜寂中被無限放大。
洛爾踩著粘稠傾倒在地麵的清洗液,一步一步走了過來。金屬網套的靴底,每一次落下都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暗紅濕痕的腳印。
他走得異常沉穩,腰背挺直得像一根淬煉千年的鋼釺。隻有蜜糖能看到,他那隻撐在鋼盤邊緣的手,手背上細密的金屬網格下,每一根青筋都繃得如同滿弓的弦。
他在距離蜜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過於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瞬間將她和她懷中孱弱的嬰兒徹底吞噬。
洛爾微微垂下目光。
口罩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但那雙眼卻格外清晰。暗沉的顏色裏,沒有絲毫先前跪在蜜糖身前、笨拙而專注地用軟刷清理她傷口的溫和。此刻那雙眼睛裏沉澱的,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般的沉凝光芒,如同古井水麵下凝結千年的玄冰。深處卻又翻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狂躁的不安。這不安被強行用那身鋼鐵般的意誌壓實,淬煉成了一種令人膽寒的專注。
他沒有看蜜糖祈求、驚惶、瀕臨崩潰的臉。
他的全部視線,都聚焦在蜜糖臂彎深處那小小的生命上。
緩緩地。
無聲地。
洛爾屈膝,單膝重重地跪在了蜜糖麵前冰冷潮濕的地板上。
膝蓋接觸濕滑地麵的鈍響清晰地傳來。
高大的身軀瞬間低伏,陰影傾斜,沉重的壓迫感卻並未消失,反而以一種近乎朝拜的姿態凝聚在嬰兒蒼白的小臉上。
他依舊沒有抬頭看蜜糖。
那雙沉澱著暗流與冰冷光芒的眼睛,如同聚焦的顯微鏡,落在嬰兒青白到發灰的額角、無力垂落的睫毛、微微凹陷的眼窩、以及微微張開的、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上。
空氣像凝固的冰川。
蜜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在控製不住地輕微碰撞。
冰冷的淚滴從酸澀的眼眶湧出,無聲滑落。
她能感覺到懷中嬰孩生命的燭火正在自己僅存的臂彎裏,微弱地搖曳,冰冷地一點點滑向熄滅。
死寂中,洛爾動了。
他那巨大的、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右手,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抬了起來。
五指張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虔誠和凝重,懸停在嬰兒胸口上方一寸之處。
停頓。
似乎在捕捉某種不可見的頻率。
蜜糖屏住了呼吸。
她能看到洛爾那巨大手掌在極其微弱的顫抖!仿佛控製這隻手掌要耗費他全部的意誌!掌麵暗沉的金屬網套下,似乎有細微的能量流光一閃而逝。
嬰兒胸腔幾乎看不到起伏。
蜜糖的心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
洛爾的右手掌麵,驀地朝下,虛虛地覆蓋了嬰兒瘦小的胸膛!
沒有接觸!
一層極其淡薄的、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幽藍色光芒,瞬間從他覆蓋著金屬網套的掌心深處彌漫出來!如同冰原上散開的霧氣,輕柔地將嬰兒的上半身無聲籠罩!
光芒極其微弱,如同暗夜磷火。
被光芒觸及的嬰兒身體表麵皮膚微微泛出一種奇異的熒光!
更關鍵的是!
在光芒流淌過的皮膚之下,如同冰封凍結凝固的河流悄然開裂、流淌——
無數極其細微的、雜亂無章的信息碎片,如同億萬隻失去方向的熒光蠕蟲,在嬰兒皮表下無聲地亂竄、顯現、又飛速湮滅!
那是混雜的生理信號!是殘存的刑天焊液與星塵菌絲在嬰兒瀕死核心失去束縛後的暴走!是阿雅冰冷的怨恨!是戒指坍縮爐心失衡的紊亂!是純然生命本能崩潰前發出的哀鳴!
信息洪流混亂至極!
蜜糖根本看不懂!
她的心被驟然提起!
洛爾籠罩在口罩下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沉澱著玄冰的眼瞳中,冰冷的光芒如同掃描儀般高速閃動!他在閱讀!他在解析這混亂瀕死狀態下的信息流!
“嘀——嘀——嘀——!”
他胸前不知何時悄然浮現出一隻小巧的、造型奇特的金屬鳴笛。
不是刺耳的警報,而是一種類似古老機械表芯發條走動的、極其細微、極其規律的低頻嘀嗒聲!
嘀嗒……嘀嗒……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在蜜糖混亂的腦海中瞬間開辟出一條清晰的脈絡!這聲音不是探測,它在同頻!它在同步洛爾自身的精神波動,也在……試圖同頻嬰兒體內那崩解混亂的信息流!
洛爾的右臂肌肉,在工裝服下驟然繃緊!覆蓋著網套的手掌懸於藍光之上,五指的細微角度和壓力都在隨著嘀嗒聲和眼中光芒的高速閃動而進行著妙到毫巔的、頻率極高的調整!
他在引導!他像最高明的舵手,用那微弱但堅定的嘀嗒節奏為錨點,強行梳理、牽引那瀕死嬰兒體內暴走的亂流,試圖將它們重新歸位、束縛!
一次呼吸的時間仿佛比一個世紀還漫長。
蜜糖喉嚨裏的血沫因窒息感凝滯。
懷中那冰冷的軀體,似乎……在藍光籠罩下,那即將崩解的紊亂氣息,被強行撕扯回了一絲微弱的軌道!
極度微弱!
就像狂風暴雨中,一縷微弱的火星被勉強用身體護住。
但終究……沒有熄滅!
“呼……”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沙漠深處瀕死旅者擠出的最後一縷氣息聲,從洛爾緊抿的口罩邊緣漏了出來。
他的動作並未停下。
那雙冰凝的眼眸倏然從嬰兒上半身移開,如同高速飛行的鷹隼猛然鎖定獵物——聚焦在了嬰兒那套著黑沉沉戒指的、青白無力的左手上!
戒指如同蟄伏的古獸,毫無光澤。
洛爾的眼神卻陡然一凝!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左手,如同另一柄蓄勢待發的戰錘,驟然抬起!
這一次,動作截然不同!
迅疾!精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五指如鷹爪,瞬間箕張!帶著破風之聲,猛地朝嬰兒那隻小手抓握而下!不是攻擊!而是擒拿!目標精準地鎖向嬰兒的左手腕!
蜜糖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他想幹什麽?
就在那巨大鋼爪般的金屬手即將扣住嬰兒纖細腕骨的瞬間——
套在嬰兒無名指上、那枚如同死物般沉寂的戒指,其內圈那絲極其微弱的紫痕猛地爆出一縷細若毫毛的暗芒!
嗡!
一股無形的排斥力場猝然爆發!
洛爾的左手,那巨大的鋼爪,在距離嬰兒腕骨皮膚不足一毫米處,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韌如星塵壁壘的牆!
強行滯停!
巨大的力量被無形的壁障硬生生止住!覆蓋著網套的手指指骨甚至因巨大的力量反噬而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摩擦聲!
洛爾的手臂肌肉在工裝下鼓脹如岩石!但紋絲不動!
他低沉的喉音在口罩下滾動了一下。
沒有驚愕,隻有一種近乎預料的冰冷凝重。
緊接著,蜜糖看到了驚悚的一幕!
洛爾那隻無法寸進的巨大左手,猛地改變姿態!
覆蓋著金屬網套的五指瞬間聚攏!
不是成拳,而是並指如刀!
拇指內扣,其餘四指並攏如同銳利的刮骨刀鋒!
指尖不再是朝著嬰兒的手腕,而是閃電般斜斜向上刺出!
目標——他自己那隻懸停在嬰兒胸口藍光之上、正竭力維係著引導之力的右手手腕下方!
噗嗤!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他自己的左手並指指尖!
深深刺入了自己右手手腕下方!刺入了那正在維持微弱藍光、梳理嬰兒瀕死生命線的小臂皮肉之中!
暗紅的血珠混雜著銀色的某種高黏度組織液,瞬間從他手腕的自殘傷口飆射而出!
蜜糖瞳孔驟縮!
他在幹什麽?!
刺入自己手臂的瞬間,洛爾仿佛將某種沛然的、凝練的生命力量通過自傷灌入了維係著藍光的右臂!
“嗚——!”
一聲被強行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如同巨獸低沉的咆哮在洛爾胸腔中滾過。
懸停在嬰兒胸腔上的藍光驟然強盛!原本散亂的牽引力瞬間凝成一道堅韌無比的法則之索,死死絞住了嬰兒瀕死身軀內那幾股暴走的亂流!將它們強行禁錮回各自瀕臨崩潰的軌道!
就在這時!
洛爾那隻因戒指排斥而無法寸進、隻能並指深深插在自己右腕下方傷口中的左手!
猛地做了一個奇詭的動作!
深陷血肉傷口的左手並指,如同在血肉中刻印什麽般用力扭動了一下!暗紅的血混著銀色組織液汩汩湧出!
同一瞬間!
他那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右手五指猛地向下一沉!
並非接觸嬰兒肌膚!右手五指隔空輕握!
虛虛地握住了嬰兒胸前那道凝練的幽藍光索!
然後——
向著嬰兒那帶著戒指的、青白僵冷的左手方向——
狠狠一甩!
嗖!
那道凝練的幽藍光索如同有了實質!被他隔空抓住一端,強行牽引,如同甩動一條無形的藍色鞭子!
藍色光索的末梢,精準無比地、狠狠抽在了嬰兒左手無名指上——那枚內環僅有一絲微弱紫痕的戒指表麵!
嗡——!
戒指被無形之力抽中!內環那一絲紫痕驟然如同活物般蠕動!猛地爆發出強烈刺目的紫色光芒!
光芒如同炸開的紫色星雲,瞬間吞噬了戒指和嬰兒的整隻小手!
刺得蜜糖下意識閉上了眼!
隻有巴托那粗野的咆哮在紫光炸開的瞬間清晰地傳來:
“洛爾!你個吃裏扒外的碎骨佬!那戒指在吞噬你的熵流引導線!你想把自己喂了這破爐子不成?!”
紫光來的快,去的也快。
等蜜糖再睜開眼。
嬰兒依舊被她緊緊環抱在臂彎裏。
小小的身體,依舊青白得讓人心碎。
但……蜜糖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嬰兒原本微弱到幾乎斷絕的胸口起伏……變得清晰了一絲!
極其微弱!
如同風中的幼蝶在輕輕扇動翅膀。
可那微弱的氣流感,真真切切地透過冰冷濕透的衣物,傳遞到了蜜糖傷痕累累的胸膛上!
紫光熄滅。
洛爾已經收回了所有動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並指刺入自己右腕下方傷口的左手抽了出來。
指尖離開血肉時,帶起幾縷粘稠的血線和暗銀色組織液。覆蓋著網套的巨大手掌上,沾滿了屬於他自己的血汙。
那隻維持著藍光的右手手腕下方,一個深深的血洞正無聲地滲著混合的液體,沿著他暗藍色工裝服的袖子緩緩洇開。
傷口猙獰。
洛爾卻看都沒看那還在滲血的傷口。
他緩緩地站直身體。單膝跪地的姿態消失,重新化作一座沉默的冰山。
那雙沉澱著玄冰的眼,重新變得古井無波,剛才那一瞬間狂熱的專注和決然的自我犧牲的狠厲如同幻覺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巨大的身形重新投下壓迫的陰影。
口罩微微翕動,發出平穩得沒有絲毫波瀾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播報:
“熵流錨定初步完成。核心波動趨向……穩定。” 他的目光最後掃過蜜糖懷中被強行從死亡線上拽回一絲生機的嬰兒,聲音低沉下去,“……暫時的。”
洛爾轉過身。
沒有再多看蜜糖一眼,也沒有理會自己腕下還在滲血的傷口。如同一個完成了既定程序的機械臂,邁著沉穩而沉重的腳步,踏過他留在地板上粘稠的血腳印,走回工坊深處那片如同骨骸般堆積、泛著冷光的工具和備件架陰影之中。
工坊恒定的冷白燈光依舊冰冷。
巨大的機器嗡鳴重新占領了這片空間。
蜜糖僵硬地跪坐在地上。
懷裏嬰兒那微弱但切實存在的、如同幼蝶扇翅般的微弱呼吸,輕輕拂過她冰冷的頸側皮膚。
斷臂的劇痛、鎖骨的撕裂、手掌的灼燙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轟然回流,瞬間將她吞噬。
可更讓她渾身冰寒、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的,不是這些痛楚。
而是洛爾轉身離去時,在她懷中嬰兒那剛剛被強行保住一絲生機的身體上方,那枚戒指內環僅存的微弱紫痕深處……一隻極小極小的、近乎透明的、淚滴形態的幽藍能量印記,如同活物般,悄然浮現、旋轉了一下。
像一隻悲傷的鴿子落下的印記。
又像一枚冰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