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破碎者與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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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托那雙渾濁泛黃、如同劣質玻璃球的眼睛裏,凝固著純粹的難以置信和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混合著暴怒與荒謬的岩漿。
他粗大如胡蘿卜的手指,死死指著蜜糖懷中被幽藍光暈短暫籠罩又恢複沉寂的嬰兒,那根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喉嚨裏滾出的嘶吼如同飽含砂礫的鐵塊在管道裏瘋狂摩擦:
“穩了?!熵流錨定……暫時的?!”
他猛地扭過頭,那張疤痕盤踞的凶戾麵孔像一麵燃燒的戰鼓,死死擂向已經轉身、正沉默走向工坊深處工具架的洛爾那高大沉默的背影!
“洛爾!碎骨頭渣的!你他媽把那鬼東西搞‘穩’了?用你自己的熵線當魚餌?!”
巴托的聲音猛地拔高,幾乎要撕裂工坊恒定的冷白燈光:“你他媽知不知道那鬼戒指是什麽?!那就是個吃人的爐灰坑!當年阿雅那小婊子就差點把整個深井抽空!它剛才在咬你的引導線!它在吸你的‘氣’!你要把自己做成它的口糧嗎?!”
洛爾的背影沒有絲毫停頓。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右手手腕下方,那個被他自己並指刺穿、深可見骨的血洞裏,暗紅色的血液混合著粘稠的銀色組織液正持續不斷地滲出,順著他的工裝袖管內側淌下,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金屬地麵上。
“嗒……嗒……”
聲音沉悶而粘稠。
血漬在地麵銀灰的合金上蔓延開刺目的暗紅花紋,但迅速被金屬吸收,隻留下幾不可見的濕潤深痕。他巨大的身形依舊沉穩,腳步沒有絲毫虛浮,如同不知疼痛的巨型機械體。
“清除冗餘變量。”洛爾的聲音穿過口罩,沒有起伏,如同冰冷的金屬管道裏吹過的風,直接忽略了巴托暴怒的咆哮,也忽略了手腕上淋漓刺目的自傷創口。“維持係統基礎運轉是我的職責。核心波動持續衰減將導致總成宕機,輻射泄露不可控。後果評估……嚴重溢出負荷。”
他走到了那片由廢料和各種形狀詭異金屬片堆積的工具架陰影邊緣,停下。沒有回頭。巨大的影子被燈光拉扯著,斜斜印在冰冷的工具上,凝固不動。
“‘清理’?”巴托臉上的疤痕如同活物般扭動,從喉管深處擠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冷笑,“你管這叫‘清理’?你他媽在‘喂’那個爐灰缸!你知道你剛才幹了什麽嗎?你讓它嚐到了甜頭!甜頭!它現在像個貪婪的蟲子,在你剛紮進去的血口裏聞到了腥味!它記住了你的‘氣’!它會一直纏著你,像水蛭纏住熱乎乎的傷口!直到把你吸幹!吸成一塊鐵鏽渣!”
巴托猛地轉身,龐大的身軀帶動一股鐵鏽和油汙混合的腥風,沉重的靴底“哐”地一聲重重踏在地上,巨大的身軀裹挾著尚未完全發泄的狂躁,猛地朝依舊癱坐在冰冷濕滑地麵上的蜜糖和她懷中的嬰兒跨步而來!
帶著血腥味的陰影轟然降臨!
蜜糖的心髒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提起!懸到了喉嚨口!
她幾乎是本能地將身體蜷縮,用唯一能動的左側身體和斷臂殘存的肩膀死死護住懷中那剛剛才恢複一絲微弱呼吸、冰冷如玉石般的嬰孩!
巴托巨大肮髒的黑色皮靴,在她麵前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住。
靴尖幾乎能碰到她膝蓋上沾染的冰冷槽液。
一股混合著汗臭、鐵鏽、劣質能量棒燃燒氣味的濃烈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她胃部一陣翻騰。
巴托沒有彎腰。他隻是微微低下頭。
那雙黃濁的眼珠如同捕食者的探照燈,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由上至下,死死釘在蜜糖懷裏那個小小的身體上。
確切的說,是釘在嬰兒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黑沉沉的戒指上!
那枚內圈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紫痕的戒指,此刻在蜜糖劇烈起伏的胸膛陰影下,像一顆安靜蟄伏的心髒,泛著死寂冰冷的光。
巴托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一些,那聲音在寂靜下來的工坊裏格外清晰,如同破爛風箱的嘶鳴。
“哈……”一聲短促、嘶啞、意義不明的笑聲從他喉嚨裏滾出來。
他粗糙布滿繭子的大手在自己汗津津的光頭上狠狠抹了一把,留下幾道汙濁的油漬。
然後。
巴托巨大的、覆蓋著一層褐色厚繭的手,猛地抬了起來,卻並非抓向嬰兒。
而是徑直朝著蜜糖的臉伸去!
他的動作算不上粗暴,但帶著一種絕對的控製和力量感,五根粗大的手指張開,帶著鐵鏽與油膩混合物的指尖,毫不避諱地抹過蜜糖額角流下的冷汗與淚水留下的混濁痕跡。
動作甚至稱得上……笨拙地“抹”。
如同頑童在抹去一塊礙眼的泥點。
冰冷粗糙的指腹碾過蜜糖細嫩額角皮膚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麻木疼痛感和被冒犯的強烈屈辱感瞬間在蜜糖頭皮炸開!
她想偏頭躲閃!
身體卻被巴托投射下的巨大陰影和那股蠻橫的力量場死死禁錮!
就在她的抗拒即將繃到極限的瞬間——
巴托抹在她額角上的粗糙手指,卻並沒有繼續下壓或者抓握她的皮肉。
那巨大的指尖沾著她的汗水和淚痕的混濁痕跡,竟緩緩地……
在她因劇痛和恐懼而布滿細密冷汗的顴骨皮膚上,
順著她臉頰的弧度,
輕輕地、
揉動了一下。
力道不重,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滯澀感。
像是極度僵硬的手指在嚐試模仿某種它並不理解的輕柔動作。
這反常的、滯澀的揉動,讓蜜糖全身的肌肉都瞬間凝固了!
比直接挨上更恐怖!
巴托的臉俯得更低了一些,那張凶煞疤痕縱橫的臉上,此刻卻沒有明顯的凶戾。他黃濁的雙眼眯起,眼底深處,隻剩下一種令人骨縫發寒的、純粹的探究和一種不加掩飾的貪婪計算。
他盯著蜜糖懷中被她死死護住的嬰兒,準確地說,是盯著那枚戒指,低沉渾濁的聲音如同地下暗河的流水,帶著濃烈的鐵鏽味噴在蜜糖被汗水淚水模糊的臉上:
“你的血……”巴托喉嚨裏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品咂某種殘留在舌尖的奇異味道,“很‘特別’。”
他的手指,那沾著她體液痕跡的粗礪指尖,停在她顴骨上,甚至又加重了一絲力量按了一下,壓得她皮膚生痛。
“剛才……你那條斷臂的血,落到槽底的血糊糊裏的時候……”巴托的聲音嘶啞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迷醉的囈語,“我‘看’到了……”
“那些紅色的粘稠物……那些被高溫燙熟的人油……它們在‘躲’開你的血滴……”
“像是……怕燙的小蟲子?” 他的眉頭皺起,似乎在費勁地思考著一個難以理解的現象,“你的血像一塊滾石頭掉進去……它們‘縮’了一下……”
他的目光陡然又凝聚起來,銳利如生鏽的錐子,狠狠刺向蜜糖臉上那被自己手指壓住的皮膚,仿佛想透過皮膚看穿她血管裏流淌的是什麽。
“還有那個爐灰坑戒指!”
巴托的手指終於從蜜糖顴骨上抬起,帶起一陣細微的刺痛。他指向嬰兒手上的戒指,語氣陡然變得凶戾暴怒,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絲驚悸!
“它剛才吞洛爾的熵流吞得那麽狠!那麽急!像餓了幾百年的洞底食腐蛆!”
“可它碰到你擋在那小崽子手指前麵的血……”
巴托的嗓音驟然降調,變得如同砂紙摩擦岩壁,嘶嘶作響:“它好像……燙了一下?很輕微……但我看見了……它好像……被你的血……燎了一下?”
“你的血……”巴托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工坊裏冰冷渾濁的空氣湧入他那如同漏風管道的肺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他那雙巨大的、布滿了裂口和黑色油汙的手,再次懸停在蜜糖麵前不到半尺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
不是憤怒的顫抖,而是一種極端亢奮和渴求帶來的神經質痙攣。
五根粗大的手指痙攣般收攏、張開,發出細微的骨節摩擦聲。指尖殘留的她的汗水和淚水混合的冰冷濕痕,在慘白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他的掌心正對著蜜糖的臉頰方向,不是攻擊姿態,更像是在嚐試捕獲某種無形的、讓他癡迷的氣息。
“你的血……”
巴托的聲音嘶啞低語,喉嚨裏仿佛塞滿了滾燙的礦渣,每吐出一個字都伴隨著濃重的喘息。他那黃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爬滿了扭曲的血絲,死死盯著蜜糖那張沾滿血汙、淚水與汗水混合的小臉,目光卻不是聚焦在她身上,而是穿透了她,聚焦在她身後的某個虛空之處,像是看到了某種令人癲狂的幻象!
“像……冰洞裏剛砸開的滾燙溫泉!不……是比那個更稀罕的東西……” 他混亂地試圖描述,汙濁的唾沫星子從緊咬的牙關縫隙裏濺射出來,“我聞過最好的源初機油!我挖碎過地心最深的能量晶簇!都沒這個味兒衝……”
巴托巨大的身體前傾,頭顱幾乎要抵到蜜糖的頭頂。那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與貪婪的氣息將她徹底籠罩。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巴托脖子上虯結如樹根的粗壯血管在劇烈搏動,汗水如同小溪流過他那張遍布縱橫溝壑的疤痕的臉,匯成渾濁的溪流,滴落在緊貼她膝蓋的冰冷地麵上。
冰冷的汙濁汗水砸在地麵濺起的微小水汽幾乎撲在蜜糖臉上,帶著一股濃烈的腥膻。他的身體因極度的亢奮而散發出驚人的熱量,烘烤著周圍冰冷的空氣。
“給我!”巴托那幾乎壓在她頭頂上的粗重喘息聲驟然化為一聲野獸般的低沉咆哮!
他痙攣懸停在空中的雙手,如同兩道驟然劈下的黑雷,帶著絕對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意誌,狠狠抓向蜜糖死死護在胸前的嬰孩!
目標,精準而明確——
嬰兒那戴著黑沉沉戒指的左手!
蜜糖眼中所有的驚懼、屈辱,瞬間被一股徹骨的冰冷寒流凍結!
又在下一刻,轟然爆裂,化為拚盡一切的瘋狂!
“啊——!!”
蜜糖喉嚨裏爆發出瀕死困獸般的嘶嚎!
她猛地低頭弓身,用盡左臂所有殘存的力量,將自己的脖子、斷臂的肩窩、甚至整個頭顱,都狠狠向下埋去,如同盾牌,死死護在嬰兒的身上!
斷臂的撕裂感尖銳地傳來,如同鋼針狠狠戳刺她的神經!
但這阻止不了她將懷中的冰冷軀體更緊、更密實地藏在自己身體構成的脆弱壁壘之後!
她的背脊拱起,承受著巴托巨大的陰影和即將到來的致命抓握!
就在巴托那雙帶著油汙和血腥的大手即將觸及她拱起的後背、即將撕開她的防線、抓向懷中嬰兒小手的瞬間——
“喀嚓!”
工坊深處堆積如山的工具架陰影裏。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機簧扣動之聲響起。
巴托抓握的動作猛地一滯!
他那雙渾濁燃燒、如同劣質熔爐的眼珠驟然收縮,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警覺!
懸停在蜜糖拱起的後背上方的巨大雙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捏得發白,動作卻硬生生停在半空!
空氣驟然緊張如同拉滿的弓弦!
巴托的巨大頭顱猛地扭向工坊深處!猙獰疤痕覆蓋的臉頰上肌肉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洛爾!!!”巴托喉嚨裏滾出的咆哮帶著一種被利器抵住咽喉的驚怒,“你他媽又想……”
工具架的陰影裏。
洛爾緩緩轉過身。
他高大的身軀在巨大的工具架旁並不顯眼,但當他抬起手臂時,一股冰冷的壓迫感瞬間彌漫開來。
他抬起的。
是左手。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巨大左手。
而在那隻巨大手掌的掌心——蜜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掌心金屬網格的細微縫隙裏,還殘留著不久前被他自傷右手腕時沾染的、已經半凝的暗紅色血汙和銀色組織液混合物。
但此刻。
洛爾那隻左手,並非握拳,也並非呈爪。
五指依舊覆蓋著那冰冷的金屬網套,卻極其穩定地……虛握著。
就在他這隻虛握的巨大手掌下方——
一條大約小臂長短、兩指粗細的金屬構件,靜靜地懸浮在他掌心下方一寸的虛空中!
那金屬構件通體呈現出一種死寂、內斂的暗銀色,兩端尖銳,中間部分布滿了細密如同魚鱗般的切削紋路。材質看起來極其堅硬沉重,卻又詭異地無聲懸浮在那裏。
它像一根巨大的縫紉針。
又像一柄……被無形線纜吊著的、等待落下的砧錐。
這根暗沉的金屬“針”就懸在那裏。
沒有任何威脅的姿態。
尖端也沒有對準任何人。
但蜜糖清晰地看到,在巴托爆吼出“洛爾”名字的同時,巴托全身虯結的肌肉猛地繃緊到了極限!那張疤痕交錯的臉上,狂躁的怒火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凝固!隻剩下一片凝重到可怕的死寂!
巴托甚至保持著俯身抓握的姿態,僵在那裏!
他死死盯著那根懸浮的金屬針,巨大身體投下的陰影紋絲不動,如同石化。
洛爾站在工具架的陰影邊緣,臉依舊深埋在低垂的工作帽簷之下。口罩隻露出他棱角冷硬的下頜線,紋絲不動。
隻有他那隻懸停著暗沉砧錐的左手,五指間覆麵的金屬網套縫隙裏,一些細密的銀色紋路在恒定冷白燈光下極其短暫地一閃而過,如同內部有細微的電流脈動。
沒有言語。
沒有動作。
隻有工具架深處隱約傳來的設備嗡鳴,和那根懸浮的暗沉砧錐散發出的無形冰冷壓力。
時間仿佛被凍結。
巴托龐大的身軀如同生了根的巨岩,釘在原地,巨大的陰影將蜜糖和她懷中脆弱的嬰孩完全吞噬。蜜糖甚至能聽到巴托胸腔深處傳來的、如同老舊引擎憋悶轉動的粗重喘息。
每一息,都帶著濃烈的不甘和一種被強行摁壓下去的狂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