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陰影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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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爾沉默地站在工坊深處工具架的陰影邊緣,巨大的帽簷在他臉上投下深沉的陰翳,如同一座凝固的冰山,隻有左手上虛握懸停的那根暗沉砧錐,無聲地宣告著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界限。
短暫的僵持,如同弦繃到極致。
蜜糖的牙齒無法控製地上下磕碰,發出細小的咯咯聲。斷臂的疼痛、周身傷口的灼熱、還有懷裏嬰兒微弱呼吸帶來的冰冷觸感,混合著瀕臨窒息的巨大壓力,將她撕裂。她唯一能做的,隻有將自己冰冷的額頭更深地抵在嬰兒同樣冰冷的額角上,試圖用自己僅存的那點微薄的體溫,去溫熱那微弱的生命火苗。
巴托的呼吸驟然停了一瞬。那雙黃濁的眼珠如同凝固的熔岩,深重地烙在懸停的暗沉砧錐上。指骨關節捏得劈啪作響。他終於,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遲滯,重新挺直了他那幾乎壓到蜜糖頭頂的龐大身軀。
巨大的陰影略微退開了一絲,讓蜜糖幾乎僵硬的脊背感受到一絲冰冷的空氣。
巴托龐大的身軀緩緩轉向了洛爾的方向。
“嗬……”一聲冰冷的、帶著砂礫摩擦聲的嗤笑從他喉嚨深處滾出來,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丟進了結冰的油池。
他不再看蜜糖和她懷中的嬰兒一眼,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貪婪凝視和狂暴抓握都隻是一種錯覺。
“好……好得很……碎骨佬……”巴托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生鏽的齒輪在吃力地咬合,“用‘沉默的砧錐’來敲打老子?”他那隻剛才還懸停在蜜糖頭頂、試圖抓住戒指的、布滿了油汙裂口的大手,慢動作般垂落到身側。
但他那隻低垂的手並未完全放鬆,五指在眾人視線之外,緩緩地、無聲地收攏成了拳!拳峰上的疤痕因為巨大的力量而繃緊、泛白,青筋在黝黑的皮膚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搏動!巨大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變得毫無血色!一股壓抑到極致、即將噴發前的恐怖力量在那隻垂落的大手上醞釀、蓄勢!
那雙渾濁泛黃的眼珠深處,隻剩下一種寒徹骨髓的、被徹底激怒後反而淬煉出的陰冷。
如同一塊浸滿劇毒和暴虐的古老頑石,在冰層下無聲燃燒。
巴托不再說話。
巨大的身體帶著沉悶的壓力,邁開沉重的步伐。覆蓋著油膩汙漬的巨大皮靴,踏過地麵上蜜糖的淚痕汗漬、他自己的汗滴、以及洛爾腕下滴落的暗紅混銀的血液。
腳步落在濕滑的金屬地麵上,發出沉悶而黏稠的回響。
每一步落下,都讓蜜糖繃緊的神經如同被重錘敲擊一下!
巴托朝著大門的方向走去。身影漸漸沒入那片因巨大設備運行而顯得格外幽深、布滿金屬管道和冷凝水珠反光的工坊深處。
蜜糖的呼吸在巴托的身影幾乎徹底消失在幽暗管道陰影中的瞬間,才敢極其輕微地漏出一絲顫抖的氣音。
危機……過去了?
不!
那根砧錐依舊懸浮在洛爾虛握的左掌之下!
冰冷的壓迫感沒有消失!
工具架陰影中的洛爾,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瑣事,虛握著暗沉砧錐的左手微微一動。
那根懸浮的、散發著無形壓力的“沉默砧錐”,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倏地向上飛起一小段距離,精準地落回工具架上某個特定的凹槽內,發出一聲極輕的“哢噠”咬合聲。砧錐表麵上那細密如魚鱗的切削紋路在燈光下最後閃了一下幽光,隨即徹底沉寂,變回一根死氣沉沉、布滿油汙的普通金屬條。
洛爾放下了左臂。
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巨大手掌自然垂落在身側。
仿佛從未抬起過。
也從未掌控過那根充滿威懾力的“砧錐”。
工坊深處巨大的設備運轉嗡鳴聲瞬間變得清晰起來,重新填滿了這片空間。
洛爾沉默地轉身。
再一次。邁動腳步。踩著地麵上他自己的血腳印。一步一步,從工具架的陰影深處走出,踏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如同不可撼動的移動山嶽。
朝著蜜糖的方向走了過來。
蜜糖瞳孔猛地收縮!剛剛卸去一丁點的恐懼瞬間回流!比巴托的陰影更甚!
他……他過來了!
他剛才是在幫她擋住巴托?
他是要……索取代價?
她抱著嬰兒的手臂不受控製地收緊,勒得懷中那本就微弱的氣息似乎又微弱了幾分。
洛爾巨大的身影停在她麵前三步之外,投下的陰影重新將她籠罩。這次沒有血槽的腥紅光芒,隻有工坊頂燈慘白的死寂光輝。
他微微低下頭。
巨大的工作帽簷的陰影籠罩著他大半張臉。
口罩覆蓋,看不到唇。
隻有那雙沉澱著古井玄冰的眼眸,透過帽簷投下的陰影,沉沉地落在蜜糖懷中被層層疊疊汙垢和襤褸衣物包裹的嬰兒身上。
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憐憫,也沒有巴托那種赤裸的貪婪,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掃描儀讀取死物的凝視。
然後,那冰冷的目光緩緩上移。
如同無形的探針。
掠過了蜜糖布滿血汙汗水的臉。
掠過了她因為緊抱嬰兒而用力到指節發白、血跡斑斑的左手上尚未凝固的巨大刮傷。
掠過了她斷裂的、軟軟垂在身側、依舊被血水浸透的右臂殘肢。
最終。
洛爾的目光停留在了蜜糖那雙被淚水、汗水、血水和恐懼浸透、如同破碎冰麵倒映不出任何溫暖光源的眼眸深處。
兩人之間隔著不過數尺之遙。
蜜糖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金屬切削油味、一種混雜消毒水和血腥氣的味道、還有那如同千年冰川底部般沉凝的氣息。
時間無聲流過,隻有血滴落在地麵的微響。
洛爾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抬起了右手——那隻手腕下方剛剛被他自殘捅穿、此刻仍在緩緩滲出混合血水的、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右手。
巨大的右手,朝著蜜糖懷中的嬰兒伸出。
動作依舊沉穩、緩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目標指向嬰兒那枚戒指。
蜜糖渾身猛地一顫!牙齒深深嵌進下唇!劇痛讓她眼中瞬間又湧上生理性的淚水!不!她死也不會再交出去!
但洛爾的動作中途停住。
懸停在嬰兒被衣物覆蓋的胸口上方。
然後。
他那覆蓋著金屬網套、指縫間還殘留著凝固血塊和銀色粘液的巨大右手食指,緩緩地伸了出來。
不是抓向嬰兒。
而是……
隔著大約半寸的虛空。
極其精準地。
指向了蜜糖左眼眼角下方——那一道被鎖鏈鉤扯撕裂的、已經結了暗紅褐色血痂的……新鮮狹長傷口!
冰冷的指尖隔著虛無的空氣,幾乎要觸碰到那猙獰傷口的邊緣皮肉。
蜜糖皮膚一陣本能的寒栗!
同時,洛爾那隻剛剛放下砧錐的、冰冷的左手——那隻指骨間金屬網套縫隙中隱約有細微銀色紋路流動、覆蓋著油汙和血漬的左手——
無聲地抬起。
懸停在了蜜糖右肩前方。
那隻斷臂正痛苦垂落的、被血汙浸透的肩膀前方。
懸停。
不動。
仿佛在等待。
又似在測量著什麽距離。
帽簷陰影下,洛爾那低沉平穩、沒有絲毫情感波動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預言,穿透口罩和蜜糖被恐懼凍結的耳膜:
“巴托的憤怒閾值突破安全紅線百分之十二。”冰冷的眼珠掃過蜜糖臉頰上的血痂,“清除目標標記行為已觸發。”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機械讀數,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但下一句,那聲音卻沉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命令般的凝重和一種……蜜糖無法理解的、隱藏在冰層下的灼熱:
“我的熵線已被汙染點深度標記。汙染滲透度……無法逆轉。”
洛爾的右手食指終於落下!
冰冷的金屬網套指腹帶著絕對的冰冷質感,隔著虛空,卻沒有絲毫猶豫地——虛點在了蜜糖左眼眼角下方那道新鮮撕裂的、如同烙印般的狹長血痂傷口正中心!
噗。
蜜糖感覺不到物理觸碰。
但在那冰冷的指尖虛點位置——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內部深處——猛地炸開一股如同骨髓被瞬間凍裂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劇痛!
那痛楚沒有實體,卻讓她整個左半張臉如同被無形的冰錐狠狠釘穿!
“啊……!”
短促的吸氣聲被她死死咬碎在唇齒間!
洛爾的左手卻在同一時間微微抬起了一寸。
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巨大手掌握成拳,唯獨伸直了食指。
那根同樣冰冷的食指,隔著大約相同的半寸距離,無聲地、精準地——
指向了蜜糖右邊肩窩深處!
那斷臂慘烈撕裂、白骨茬森森穿透血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劇痛持續撕扯神經的——最血腥最致命的傷口內部!
他指尖懸停的位置,正對著那暴露出來的、碎裂白骨的尖銳斷口!
冰冷的指尖帶著無形的力量。
蜜糖右邊肩窩深處的斷裂傷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吞沒了她剛剛因為左臉劇痛而繃緊的神經!
冷汗如瀑!
但洛爾毫無所覺。
他的右手食指依舊虛點著蜜糖臉上的血痂傷口,聲音如同裁決冰河的法則,低沉、穿透、不容置疑地碾過蜜糖被劇痛撕裂的意識:
“汙染點活性已激活。與你的‘標記’點產生深度雙向回響鏈接。”
“鏈接強度……增幅百分之三百。”
洛爾的手指在虛空中極其輕微地壓了一下。
蜜糖右肩窩撕裂的創口和白骨斷茬深處,猛地又有一股混合著冰寒凍裂感和灼熱切割感的劇痛炸開!她渾身痙攣!幾乎要鬆開抱緊嬰兒的手臂!
“鏈接異常堅固。”
洛爾冰冷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在宣讀她早已注定的判決書。他終於抬起了點在她臉和肩傷處的雙手。
然後。
在蜜糖幾乎被疼痛和恐懼徹底吞噬的視線中。
洛爾那隻巨大的、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右手。
如同最沉重的捕獸鉗。
不再隔空。
不再虛點。
帶著絕對的確定和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感,穩穩地握向了蜜糖因死命護住嬰兒而血跡斑斑、甚至還在不斷顫抖著的左手手腕!
那隻套著破爛袖子、傷痕累累、還在死死抱著懷中嬰兒的左手!
冰冷堅硬的手指隔著布滿血汙的布料猛地收緊!
巨大的力量像是瞬間捏碎了她腕骨的皮肉與神經相連處!銳痛直刺大腦!
蜜糖眼前一陣漆黑!身體如被電流擊中般巨震!懷抱的力道瞬間鬆懈!
就在嬰兒那冰冷的小身體眼看要從她被迫鬆開的臂彎中滑落的瞬間——
洛爾握住她手腕的巨手猛地一扯!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襲來!
蜜糖整個人被這股大力拽得向前撲倒!斷臂撕扯的劇痛幾乎讓她昏厥!
混亂的視野和破碎的驚呼中——
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懷裏那小小的、青白的身軀,在冰冷空氣裏劃過一個絕望的弧度,被洛爾扯動她手腕的巨大力量帶著,就要脫離她最後的庇護!
“——!”
巨大的恐慌瞬間攥住了蜜糖的心髒!
但緊接著!
一隻更加巨大的、覆蓋著冰冷金屬網套的手掌——那是洛爾的左手——如同早已等待在那裏的平台!
穩穩地、無聲地、極其精確地——
在她右下方掠過!
無聲地托住了因為蜜糖手腕被強行拉扯甩開而眼看就要落地的嬰兒後腦勺和整個瘦弱的脊背!
嬰兒冰冷的後背整個陷落在那冰冷而絕對穩定的金屬巨掌掌心!
如同落葉跌落在凍結的湖麵!
嬰兒那青白的小臉向上翻起,麵對著工坊冰冷的頂燈,嘴唇依舊毫無血色地微微張著,沒有絲毫反應。
仿佛他隻是換了一個更加冰冷的搖籃。
洛爾的右手依舊如同鐵鉗般死死攥住蜜糖劇痛顫抖的手腕。
他的左手穩定地托著嬰兒冰冷僵硬的整個後背和後腦勺。
這個姿勢極其怪誕而令人恐懼——巨大的左掌如同冰冷的托盤,承載著嬰兒無聲的存在;右手則像冷酷的鎖鏈,牢牢禁錮著蜜糖掙紮的靈魂。
蜜糖被巨大的力量鉗製著手腕,整個身體都因劇痛和被桎梏的力量而半伏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右肩撕裂的傷口在粗糙的地麵摩擦出新的痛楚。
她被迫抬起的臉,隔著被汗水淚水血水完全糊住的視線,死死地、絕望地盯向洛爾帽簷陰影下的臉龐。
帽簷投下的陰影像是一個幽深的囚籠,隻有一絲恒定冰冷的白燈光線,如同刀刃般切過洛爾被口罩覆蓋的下頜線條。下頜的肌肉似乎繃得很緊。
然後。
蜜糖看到了。
洛爾帽簷下,那雙沉澱著玄冰的眼眸。
那冰冷的、古井不波的瞳孔深處——
一點極其微弱、卻如同冰核深處被點燃的、灼紅到刺目的光點——
驟然閃過!
如同困鎖在萬載寒冰中的熔岩,被某種力量強行撕裂了冰蓋!
那眼神中蘊含的強烈渴望和某種決絕的意誌,瞬間貫穿了蜜糖的思維!
那不是巴托貪婪的索取!
那是一種更深沉的、更黑暗的、帶著獻祭般燃燒意誌的……索求!
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無形的鋼錐,穿透口罩,狠狠釘入蜜糖被痛苦和恐懼塞滿的意識最深處:
“維持汙染鏈接。我需要……活體錨點。”
洛爾冰凝的眼神死死烙印在蜜糖破碎的瞳孔中。
他覆蓋著冰冷金屬網套、如同鋼鐵熔鑄而成的左掌穩如磐石,嬰兒瘦弱青白的身體就那樣靜臥其上,如同一具被置於金屬祭壇的冰冷祭品,毫無生氣。右掌則如鐵箍般禁錮著蜜糖的手腕,讓她斷臂的傷口在劇痛中痙攣。
“錨點…”洛爾低沉的聲音如同冰山移動擠壓發出的悶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碾過蜜糖幾乎碎裂的意識,“必須保持…激活狀態。”
他戴著冰冷手套的巨手猛地收緊了些許!指尖透出的金屬寒意透過蜜糖腕骨被擦破的皮膚,幾乎凍結了她的血液!
“幫我。”
那兩個字低沉而短促,如同冰層裂開時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