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鐵殼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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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糖靠著冰冷的合金承力柱勉強坐穩身子,斷臂撕裂的劇痛已變成一種深埋在骨髓深處的、冰冷鈍化的悶響。每一次淺短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傷口,像生鏽的齒輪在強行齧合。
她的視線追著洛爾巨大而沉默的背影,像在雪夜裏跋涉的旅人,拚命追逐著遠方唯一一點未熄滅的燈火。那燈火,此刻正沉默地移動在工坊幽深冰冷的盡頭。
洛爾在那片堆積如山、盤虯錯節如同巨獸遺骸的工具架前停下。
生鏽的鉚釘與扭曲的合金管道如同凝固的金屬風暴,投下片片濃稠而怪誕的陰影。
高大的身影凝立不動,仿佛在傾聽這片金屬骨骸沉默的低語。
片刻。
沒有多餘的動作。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左手——那隻不久前還穩穩托著嬰兒冰冷脊背的巨掌——沉穩地抬起。
五指張開,無聲地探入工具架最深處一片由巨大管徑冷凝彎頭構成的深黑色陰影中。
動作精準,如同一把嵌入早已設定好的鎖芯的鑰匙。
“哢噠。”
一聲輕微的、像是塵封千年的岩板被移開的沉悶摩擦聲。
緊接著,一種低沉的、如同巨輪龍骨在深海中緩慢碾過淤泥般的滑軌轉動聲響起!
那片厚重的、布滿冷凝水珠和黑色油汙的金屬擋板——蜜糖之前以為隻是支撐結構的廢棄件——竟如同一道隱秘的閘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流猛地從通道裏湧出。
那不是工坊裏濃烈刺鼻的金屬切削油和冷卻液氣味,而是一種……極致的、令人窒息的冰寒與純粹的真空感!
極度純淨。極度幹燥。仿佛億萬星辰之間那絕對零度且空蕩無物的深淵氣息。
寒氣湧出的瞬間,蜜糖感覺自己鼻腔深處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都被瞬間抽幹,喉嚨深處像被塞了一把冰冷的鐵砂。
通道內部比工坊的核心區域更加昏暗。
沒有那些巨大設備運行時的能量管線和指示燈發出的幽藍或慘白光芒。隻有極其遠處幾點微弱得如同墓園磷火的冷光源,孤寂地點綴在無邊冰冷的黑暗中。
光線勾勒出的景象讓蜜糖的指尖瞬間冰冷!
那不是通往另一個巨大工區的道路!
那是一條狹窄得僅供兩三人勉強並肩通過的……隧道!兩側牆壁並非平整的合金板,而是布滿了無數蜂巢般密集的六邊形孔洞!孔洞漆黑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靠近的光線和生息!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通道正前方的景象——
一座座半透明的、由奇異非金屬材質構成的結構體。
它們外形各異,像扭曲的卵,像凝固的琥珀水滴,像扭曲的椎骨……
它們如同被凍結在時間琥珀中的畸變胚胎,無聲地懸浮在隧道兩側牆壁那密集的孔洞上方!
每一座“胚胎”結構體內部,都模糊地凝固著一個扭曲、非人、無法言狀的、如同基因實驗失敗的恐怖造物!
這些結構體和那些詭異的孔洞一起,構成了隧道兩側令人頭皮炸裂的怪異壁毯!
無數條粗細不一、材質奇特、如同巨大星艦血管般的線纜管道,像活物的觸須或枯萎的藤蔓,從隧道頂部和兩側黑暗中虯結垂下,縱橫交錯地插入那些透明的結構體內部,或者沒入兩側深不見底的六邊形孔洞之中!
洛爾對這片足以摧毀常人理智的景象毫無反應。
他高大的身影在隧道口投下狹長的、巨大到有些變形的黑影。
他稍稍低下頭,避過頂端幾根虯結垂下的冰冷線纜。
然後一步跨入。
帶著那緊貼在他厚重工裝胸襟上、如同焊死在那片冰冷織物上般的……嬰兒的身影。
蜜糖心髒猛地一沉!
那嬰兒!他要去哪?!
她想站起來,雙腿卻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水,被劇痛和失溫死死釘在原地。
就在她的恐慌如同冰原上炸起的雪暴時——
洛爾跨入隧道的第一步落下的瞬間。
“嗡——”
隧道入口處兩側那些冰冷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六邊形孔洞深處!猛地亮起兩點極其微弱、極其黯淡的冰藍色光點!
不是凶兆般的紅光!
而是一種如同遠古冰川之心般、沉寂恒定的冰藍色微光!
那微光在無盡的黑暗孔洞裏亮起,就像在絕對零度的荒蕪冰洋深處睜開了一雙……平靜到極點的眼眸。
緊接著,如同被這雙“眼眸”注視喚醒!
整條狹長、遍布孔洞與扭曲“胚胎”結構的隧道壁上,距離蜜糖最近的幾盞她之前看到的、形同鬼火的、細小如米粒的冷光源——
倏然大亮!
並非刺目。
柔和。
卻精準無比地將昏白的光暈,投射在洛爾胸前那微微鼓起、被嬰兒身體撐出形狀的厚實工裝布料上!
如同舞台上被追光聚焦的唯一核心!
光束的邊緣,甚至堪堪擦過嬰兒從洛爾厚重衣襟上方露出來的、蒼白得毫無血色的額頭和幾綹細軟微亂的頭發。
光圈裏的塵埃在緩慢飄動,寂靜無聲。
洛爾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因為光線的聚焦而慢下一分。他高大的身影繼續沉穩地向隧道更深更暗處走去。
每一步落下。
前方通道兩側便會有更多的、仿佛嵌入牆壁骨髓深處的冰藍色微小光點,如同沉睡的星辰被依次點亮。
每一次腳步抬起,後方剛剛照亮一小片區域的昏白冷光源又極有默契地黯淡下去。
如同某種精密的節拍器。
隻有他胸前那個小小的、拱起的形狀,始終被恒定不變的、柔和穩定的光線籠罩著。
光線像一個……無形的、溫暖的……搖籃。
蜜糖的意識被這詭異靜謐又溫情的一幕死死攥住。
她靠在冰冷的承重柱上,視線追逐著洛爾胸前那個在恒定光暈中移動的小小輪廓。
心跳被某種強烈的、無法形容的情緒壓得極其緩慢沉重。
洛爾的腳步聲在空曠奇異的隧道中顯得格外清晰、沉厚。
最終,他停在了隧道深處一個略微開闊的拐角平台前。
那裏沒有懸浮的“胚胎”結構,但平台後方的金屬牆壁上依舊布滿了深邃蜂巢孔洞。
幾盞較大的方形冷光源鑲嵌在頭頂,散發的光芒要比隧道中的更為慘白冰冷,精準地投射在平台中心唯一的一張巨大工作台上。
那並非普通的工作台。
更像一座精密而冰冷的祭壇。
台麵由一整塊暗銀色、沒有任何接縫、泛著死寂光澤的沉重非金屬材料構成。
洛爾高大的身影在台前停下。
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胸前。
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雙手卻已無聲抬起。
左手極其穩定地伸向胸前工裝的衣襟內側深處——動作迅捷利落——如同打開了一個早已設定好程序的保險櫃!
一個大約巴掌大小、長方體的、泛著微溫的銀色金屬盒,被他左手穩穩取出!
盒體表麵布滿了極其細密的散熱孔,側邊則連著一條螺旋狀的、閃爍著不穩定紅光的脆弱軟管!
洛爾的右手則微微分開自己厚重工裝衣襟最上方的兩粒紐扣,向兩側拉開少許——動作如同掀開自己堅硬的胸甲——
露出了被嬰兒完全依偎著的、冰冷厚實布料下那具更加冰冷、如同鐵板鑄就般的胸膛!
冰冷的台麵映射著慘白頂光。
金屬反光下,蜜糖清晰地看到——
隨著洛爾衣襟的微微敞開。
嬰兒蒼白脆弱的小臉和半個瘦小的身軀,幾乎是毫無縫隙地“鑲嵌”在他冰冷的胸甲之上!
嬰兒緊貼著他胸口的布料,胸膛因為緊貼而顯出微弱的起伏弧線。
小小的頭顱微微歪斜,完全失去意識的沉靜,像一件被強行固定在這副鐵軀上的……柔軟的附肢。
洛爾那雙被金屬網套覆蓋的巨手,在冰冷的工作台上方沒有絲毫停頓。
取出的銀色金屬盒被穩穩放置在嬰兒小臉斜前方的台麵邊緣。
接著,洛爾的左手覆著金屬網套的拇指與食指,極其精準地捏住了那條連接在金屬盒側邊的、細如發絲的紅色脆弱軟管!
動作輕柔得如同拈著一根即將斷裂的蛛絲。
而他的右手食指。
覆蓋著網格的、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種機械手術刀般的精準、穩定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懸停在了嬰兒因為歪頭而露出在厚重工裝衣襟外的——
左側柔嫩、蒼白、幾乎能看見細小藍色血管的……
耳垂下方。
靠近脖頸的位置。
嬰兒呼吸微弱帶起的那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毫毛,在洛爾冰冷的指尖下方微微顫動。
蜜糖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做什麽?!
就在蜜糖的念頭剛起,屏住呼吸的瞬間——
洛爾的動作同步落下!
左手拈著細軟管的指尖極其輕柔又無比迅疾地將軟管端部貼近!
同時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右手食指如同打樁機般沉穩地向下一沉!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最微小氣泡在粘稠液體中破裂的聲音。
那根連接著銀色金屬盒、末端被洛爾左手控製著的、細如發絲的紅色軟管端部——
一支長度不足一厘米的、閃爍著極其微弱藍光的、比頭發絲更細的探針——
在洛爾右手食指下沉的瞬間,如同注射器最精密的針頭,無聲無息、精準地刺入了嬰兒耳垂下方那片柔嫩脖頸皮膚裏!
沒有血!
甚至沒有明顯的創口!
仿佛隻是被一根最細微的冰淩瞬間凍結了皮膚!
昏迷中嬰兒蒼白的身體微微繃緊了一下!細弱的脖頸處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微的雞皮疙瘩!小小的身體在本能地抗拒這冰冷的入侵!
但僵硬隻持續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時間。
軟管另一端連接著的銀色金屬盒內部瞬間發出了極其微弱、如同秒針跳動般的低沉蜂鳴!
嗡……嗡……
原本暗淡閃動的紅光驟然穩定!變成一種恒定的微弱光亮!
緊接著!
洛爾覆蓋金屬網套、點壓著探針刺入點的右手食指極其極其細微地改變了角度。
沒有旋轉。
隻是一絲難以察覺的偏壓。
他左手控製的、連接著嬰兒脖頸上那點刺入位置的紅色細軟管,內部猛地亮了起來!
一種粘稠、泛著淡淡暖白色澤的、如同被稀釋了千百倍後的骨奶狀營養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通過那細如發絲的管道!
通過那埋入嬰兒皮膚的探針尖端!
被注入嬰兒冰冷的軀體!
蜜糖被這冰冷而精準的強製哺育方式衝擊得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一絲鹹腥在唇齒間彌漫!
洛爾!
覆蓋金屬網套的手指輕輕壓在嬰兒細弱的脖頸上,冰冷的指腹隔著薄薄的皮膚甚至能感受到下方細小血管的搏動。
他微微低頭。
帽簷下的陰影更深重地籠罩著胸前那小小的生命體。
那張始終深埋在帽簷下的臉,第一次極其清晰地呈現在蜜糖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雖隻露出緊繃的下頜線條,但整個姿態呈現出一種絕對的專注。
仿佛整條幽深冰冷隧道中所有懸浮的畸變胚胎、所有密集的孔洞深處那些冰藍色的“眼眸”、所有扭曲的線纜……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隻剩他胸前那個在他冰冷控製下正被強製灌入營養的、蒼白脆弱的嬰兒!
哺育機的蜂鳴穩定而低沉。
慘白的工作台光源凝固。
蜜糖倚在冰柱上,手指深深摳進身下金屬地板的冷膩汙垢中,指節用力到泛白。一種混雜著痛苦、恐懼與某種更複雜難言情緒的劇烈衝撞,如同高速旋轉的砂輪,將她的心層層磨薄。
她死死盯著洛爾覆著金屬網格的手指壓在嬰兒脖頸上的位置。那冰冷的指尖下,嬰兒被注入了營養液而微微變得暖融些的、蒼白透明皮膚下,細弱的血管搏動似乎在回應機器的蜂鳴。
每一次……
每一次那冰冷的針尖將暖白的生命流質推入嬰兒體內……
蜜糖左眼下方那道被洛爾強行點破激活的狹長傷口深處……
一股尖銳卻灼熱的刺痛感便會同步炸開!
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順著洛爾指尖施加在嬰兒皮膚上的力量軌跡,瞬間隔空刺入她額角的傷口內部!
那痛楚極快!稍縱即逝!如同閃電!每一次都精準無比地與她額角血痂下那道無形的“汙染點標記”共鳴!
蜜糖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氣,整個左半張臉的肌肉都繃緊了!
更奇詭的是!
伴隨著每一次灼熱刺痛在額角傷口深處炸開……
她右肩那斷臂創口深處——那本該如同被凍結死域般的、麻痹的劇痛深處——仿佛有一塊被隔絕在凍土下的、早已死寂冰冷的火山岩核心……
猛地被額角傳來的這道灼熱刺痛……
點亮了!
然後……顫抖了!
一絲微弱到幾不可察的、帶著微弱餘燼溫度的脈動……沿著早已不存在的神經幻痛路徑……
從冰封麻痹的斷臂創口內部轟然傳遞出來!
像是遙遠星係深處一顆垂死恒星的最後脈動。
微弱。
卻真實無比。
每一次哺育機的脈衝震動……
蜜糖斷臂創口的冰封深處便會被強行撕開一道溫熱的縫隙。
那裏麵不再隻有死寂的寒冰和空洞的劇痛。
而是多了一種……
奇異的、灼熱的、被強行鏈接激活的……
生命餘燼的脈動回響!
蜜糖的身體在冰冷的地板上無法控製地顫抖著,斷臂處那每次注液便呼應悸動的灼痛讓她冷汗浸透了殘存的衣衫。額角傷口的同步針紮感仿佛連著神經末梢,每一次都在提醒她這冰冷哺育的本質——強迫的鏈接,強行維係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