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窒息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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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深處那詭異的光暈紋絲不動。洛爾巨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巒矗立在冰冷的工作台前,左手掌控著哺育機,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右手食指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校準探頭,穩穩地壓在嬰兒柔嫩的脖頸皮膚上。他甚至連呼吸都微不可聞,隻有胸膛伴隨著蜂鳴器的節奏,極其輕微地起伏著。懷中的嬰兒像是一件被修複的精密零件,隻在他的絕對掌控下才能維持微弱的搏動。
時間在一片怪誕的死寂中流逝,連空氣都仿佛凝滯成冰。蜂鳴器運行到最後,發出了一聲更長的嗡鳴,接著是內部結構回彈的微弱“哢嗒”聲響。紅光穩定了下來。
注液結束了。
洛爾沒有任何遲疑。
覆蓋金屬網套的左手極其平穩地捏住那根刺入嬰兒脖頸的紅色細軟管,捏住靠近探針根部的位置。
右手食指依舊壓著嬰兒脖頸,穩定得如同焊死在地麵的鋼柱,沒有任何鬆動。
左手精準向外一拔!
輕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阻力後,那根比發絲更細的探針被幹淨利落地從嬰兒蒼白皮膚裏抽離了出來。
抽離的瞬間。
被刺入點的皮膚竟然沒有任何痕跡!
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水露蒸騰後的淡淡潮紅痕跡。
嬰兒的身體卻猛地鬆懈下去。
小小的頭顱在洛爾厚重的衣襟上,因為這瞬間的力量變化和解除束縛而微微向下沉陷了一下。
被壓陷的衣襟布紋褶皺更深。
但昏迷中的嬰兒毫無所覺。
洛爾完全無視了蜜糖的存在。他那覆蓋金屬網套的右手食指依舊保持著那個下壓的姿勢,甚至沒有去撥正嬰兒沉陷下去的姿勢。
左手則動作利落地開始處理那銀色的哺育金屬盒。
斷開連接線纜的接頭——清理細軟管末端殘留的一點乳白痕跡——關閉盒體側麵的微型指示燈——檢查盒體狀態……
每一個步驟都如同設定好的程序,穩定、冰冷、高效。
接著。
洛爾右手的手腕終於動了。
那隻覆著金屬網套、食指依舊點壓在嬰兒沉陷脖頸位置的大手——緩緩抬起!
離開了嬰兒的皮膚。
蜜糖甚至看到,在洛爾食指指尖移開的瞬間,那被壓得微微凹陷的嬰兒脖頸皮膚,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失去支撐的柔軟感……彈了回來!
如同一片被重石壓彎後移開的嫩草葉。
覆蓋金屬網套的巨大右手放下,垂落回身體一側,指間殘留的細微紅痕仿佛隻是微不足道的儀器運轉痕跡。洛爾微微側身,用那寬闊的左肩和後背對著蜜糖的方向,他俯視著胸前衣襟裏那個依舊緊貼著、沉在昏迷中的柔軟小身體。
帽簷下的陰影裏,隻能看到下頜線的細微收緊。
那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左手,卻沒有再伸向胸前的嬰兒。
而是極其平穩地伸向了冰冷的台麵一側——
拿起了一塊柔軟得如同初生羔羊皮的白色超薄擦拭巾。
動作精確,不浪費一絲多餘的力氣。
洛爾巨大的左手捏著那塊柔軟的白色布巾一角,如同握著一片輕盈羽翼,緩緩地、無聲地伸向了——
嬰兒歪斜在他厚實工裝胸襟上的、蒼白柔軟的麵頰。
那張小臉上,剛才因為探針刺入引發的短暫生理性緊張而滲出了一層極其微薄的、幾乎看不見的細密汗珠。
冰冷的白巾。
輕柔無比地、如同羽毛拂過凝結露珠的草葉尖端——落在了嬰兒蒼白冰冷的額頭。
從額頭開始,動作輕緩得不可思議,沿著鬢角柔軟細小的毛發,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擦去那幾乎不存在的濕痕。
動作極其輕柔。
帶著一種近乎絕對的穩定性。
冰冷得如同機械臂在維護精密儀器光學鏡片。
輕柔得卻又像是在觸碰價值連城、稍有不慎便會碎裂的薄胎古瓷。
白色的柔軟布料與他手上覆蓋的冰冷金屬網格形成了刺眼對比。
他擦拭的角度、手指壓過布巾施加在嬰兒皮膚上的力道,都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計算般的精確。
仿佛這輕柔的擦拭也是維持某種臨界平衡的一部分。
蜜糖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右肩斷臂創口深處被喚醒的生命脈動餘燼尚未完全平息,每一次都伴隨著額角被汙染點標記灼傷般的幻痛。她看著洛爾的動作,那冰冷的金屬巨掌捏著柔軟的絨布,以擦拭絕世珍寶般的輕柔姿態拂過嬰兒蒼白的皮膚,擦去那微不足道的汗濕……
一種尖銳的、被強行擠入心髒最深處的窒息感攥住了她。
她分不清那是刺痛,還是某種被冰水澆透骨髓的寒意。
洛爾左手極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嬰兒在他胸前歪斜的姿勢。
讓那個小小的頭顱更安穩地枕住一塊由他工裝褶皺自然形成的、相對柔軟的凹陷處。
接著。
他轉過身。
動作平穩得如同載滿了精密設備的懸浮運載平台。
巨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了隧道中那片唯一被光暈點亮的通路。
他無視兩側那些蜂巢般密集深邃的孔洞。
徑直朝她走來。
停在她依靠的冰冷承重柱前三步遠的地方。
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覆蓋。
那雙隔著帽簷濃重陰翳沉澱著古井玄冰的眼眸——
第一次——
極其直接、沒有絲毫回避地——
落在了蜜糖臉上!
洛爾那雙沉澱著古井寒潭、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睛,隔著冰冷的帽簷陰影,第一次沒有任何偏移地定格在蜜糖被汗水、淚水、血水糊得一片狼藉的臉上。那目光的重量,比工坊裏任何一架吊裝機械臂都更沉,帶著一種審視物理結構破壞程度的掃描意味。
緊接著,他覆蓋著暗沉金屬網套的左手緩緩抬起。
那不久前還捏著雪白絨布為嬰兒擦拭的臉頰的冰冷手掌。此刻平伸。
掌心朝上。
穩穩地停在自己胸前——嬰兒那毫無知覺、緊貼著他冰冷工裝布料蜷縮沉睡的小小身形正上方半尺之遙。
這個姿勢極其微妙。
既像是要將懷中柔軟的生命交付出去時托舉的姿態。
又像是某種更不可測的、危險的……懸停的界碑。
蜜糖的心髒像是被無數冰冷的金屬絲線纏繞著吊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微弱搏動都被那無形絲線勒緊。她的身體僵硬得如同冰雕,僅存的左臂死死撐住身後冰冷滑膩的承力柱才勉強保持坐姿。
洛爾的眼神落點讓她臉上每一道傷口都在幻痛中抽搐,像是被無形的探針再次穿刺掃描。她被這樣直白的審視釘在原地,連舌尖都嚐到了恐懼凍結出的鐵鏽味。
喉頭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卻擠不出絲毫聲音。
洛爾帽簷下的陰影紋絲不動,巨大的身軀像是一道分割空間的門戶。他那平伸懸停、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左手巨掌,在慘白的光源下像一塊沉冷的碑石。就在蜜糖的掙紮即將繃斷那最後一絲意誌時——
洛爾毫無預兆地開口了。
聲音穿過冰冷的口罩,依舊穩定低沉得如同深水區岩層的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質地,砸在死寂的空氣裏:
“汙染點鏈接深度強化。活性閾值維持在操作窗口內。”
他的話語精準冷酷,如同提交一份實驗觀測報告。
“核心維生需求已滿足基礎循環閾值四十二分鍾十六秒。”
冰冷的播報沒有絲毫停頓。他的目光穿透帽簷的深重陰影,如同無形的探針,沒有看蜜糖驚恐戰栗的眼睛,而是更沉地——聚焦在她左側額角那道被撕裂、此刻被他的力量點破激活、血跡未幹的狹長創口上!
那目光的銳利,幾乎讓蜜糖感到額角的皮肉被再次刺穿的幻痛!
“目標個體‘蜜糖’,”洛爾的下頜線在帽簷的陰影中微微收緊,聲音像被冰水浸透的金屬片,“機體創傷度高,核心機能不穩定波動劇烈。”
最後兩個字節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沉重:
“無法承載。”
如同冰冷的鐵印,狠狠敲在蜜糖顫抖的心上。
無法承載……什麽?!
是……她殘破的身體?還是這個已經被洛爾強行納入冰冷庇護的嬰兒?!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與巨大恐懼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她的意識堤壩!喉嚨深處被強行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封鎖!殘存的左臂肌肉猛地繃緊!她掙紮著仰起頭,斷臂的創口在承力柱粗糙的金屬表麵摩擦出血痕,劇痛讓她眼前發黑!
嘴唇劇烈開合,嘶啞破碎的聲帶卻依舊擠壓不出完整的質問——
洛爾的動作打斷了她徒勞的掙紮!
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左手巨掌,原本平伸懸停在嬰兒上方、如同隔開兩個世界的冰冷界碑——
五指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抓握!
不是拍擊!
而是帶著絕對的力量和沉重的慣性!
如同萬噸巨輪落下的船錨!
轟然砸在了他自己的胸前——砸向了那拱起在厚實工裝布料下的、沉睡著嬰兒小小身軀的那一片區域上!
覆蓋著金屬網套的巨大指掌如同堅硬冰冷的巨石棺蓋,瞬間將嬰兒整個身體連同那點僅存的光芒,徹底地、沉重地壓陷、覆蓋在了他自己如同亙古冰川般冰冷的胸膛深處!
“嘭!”一聲並不算響亮、卻如同血肉悶在凍土裏的沉頓聲響!
蜜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懷中剛剛才注入暖流、顯現一絲微弱生機的冰冷軀體……被完全吞噬、覆蓋在那片冰冷強硬的金屬和布料之下!連那點微弱的心跳感都瞬間被厚重的金屬和布料徹底隔絕!
洛爾微微弓起了他巨大堅實的脊背!
手臂內斂!胸腹核心收緊!
像一個在宇宙輻射風暴中為自己最後的火種圈定核心壁壘的星艦!
巨大的身影沉默地在原地矗立了一瞬。
隨即轉身。
不再看蜜糖一眼。
帶著那塊覆蓋在他冰冷胸甲之上、被他用身體封存和保護的“小小區域”,朝著隧道更深處那片由密集六邊形孔洞與冰冷扭曲結構構成的、通往絕對未知的黑暗。
邁著那恒定的、沉厚的、如同巨獸踏遍荒原的步伐。
一步一步。
踏了進去。
被慘白光線勉強照亮的隧道拐角平台上,蜜糖靠著冰冷的承重柱,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汗水和血水混合著順頰滑下,滴落在金屬地麵的暗痕裏,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被那沉重手掌覆蓋的區域微微起伏著。
冰冷的金屬、厚實的工裝布料,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觸感。
洛爾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盡頭蜂巢般密集的六邊形孔洞構成的牆壁陰影裏。
隧道深處的光芒無聲熄滅。
整個拐角平台被投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隻有一種感覺愈發清晰——
在右肩斷臂的創口深處,那本已凍結麻木的神經末梢……那道被額角汙染點標記強行撕裂開的、灼熱回響的生命餘燼裂痕……
在那個冰冷巨大的手掌壓陷下去的瞬間……
那細微的搏動猛地一頓!像是被驟然降下的、無法抗拒的寒流徹底凍結、掐滅!
然後。
變成了一種更深的……
被冰冷的鋼鐵強行壓陷、完全覆蓋的……
窒息般的……
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