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虛無，而是帶著纖維質感的、溫熱的、微微透光的黑暗。那張褪色的歌劇海報，像一片固執的落葉，緊緊貼附在蜜糖暴露的光學複眼陣列上。油墨與紙張纖維的紋理，透過敏感的傳感器，被放大成一片片模糊的、不斷蠕動的灰色丘陵與溝壑。視野被徹底剝奪，隻剩下觸覺描繪的混沌地圖。
    “姐姐？！”麥芽糖的聲音帶著驚惶的撕裂感，腳步聲急促靠近。
    蜜糖沒有回應。她的世界隻剩下指尖傳來的觸感——33號那隻小小的、滾燙的、帶著汗水和淚水的手，正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按在她的金屬掌心裏。掌心裏，是那枚冰冷、棱角分明的銀白碎鐵片，和幾根被揉得溫熱的、粗糙褪色的金線。
    飛…
    33號那聲絕望的哭喊，帶著孩童無法理解的執念，還在冰冷的空氣裏震顫。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撞上了另一顆石子——五號眼瞼下那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轉動。
    蜜糖那隻被33號小手死死按住的金屬巨掌，猛地一收！不是甩開，而是攥緊！
    “呃——！”冰冷的金屬指骨瞬間收攏！33號的小手被包裹在巨大的、布滿裂紋和冷卻液的金屬牢籠中！那枚碎鐵片尖銳的棱角瞬間刺破了孩子柔嫩的掌心皮膚！
    “啊！”33號痛呼出聲，小臉瞬間煞白，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但她沒有抽手！那隻小手反而更加用力地往裏頂，仿佛要把自己的血肉和骨頭都塞進蜜糖冰冷的金屬裏！
    溫熱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液體孩子的血）瞬間浸潤了冰冷的碎鐵片和粗糙的金線，也滲進了蜜糖指骨關節的裂紋深處。一種奇異的、帶著微弱生物電流的刺痛感，順著那些裂紋，如同無數細小的根須，瞬間刺穿了蜜糖核心處理器外冰冷的邏輯防火牆！
    嗡——！
    蜜糖的整個身體劇烈地、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暴露在外的支撐骨架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覆蓋在複眼陣列上的海報被震得簌簌作響！視野裏的灰色丘陵瘋狂扭曲！
    痛！
    熱！
    一種…粘稠的…帶著奶腥氣的…渴望！
    這不是她自己的感覺！這是33號的！是孩子掌心被刺破的銳痛！是獻祭般交出“新翅膀”卻被拒絕的委屈！是看到洛爾哥哥瀕死、五號姐姐無聲、蜜糖媽媽她心中模糊的稱謂）破碎的恐懼！是想要抓住最後一點希望、想要“飛”起來的、不顧一切的、滾燙的執念！
    這股混亂、原始、熾熱的情感洪流，如同滾燙的岩漿，順著蜜糖指骨裂紋中滲入的血液，蠻橫地衝進了她冰冷、精密、瀕臨崩潰的機械核心！
    “放開她！”麥芽糖的機械臂帶著破風聲抓向蜜糖的手腕！她的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
    就在機械指即將觸碰到蜜糖手腕的瞬間！
    “別動！”一個嘶啞、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的聲音響起！
    是洛爾！
    他不知何時竟掙紮著半坐了起來！保溫毯滑落，露出胸口那枚如同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的結晶烙印！他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嘴唇因用力而咬出血痕，但那雙孩童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蜜糖那隻攥著33號小手和“翅膀碎片”的金屬巨掌！
    “她在…連接…”洛爾的聲音急促而破碎，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他僅存的生命力，“…核心…灰燼…通路…在…重塑…！”
    麥芽糖的機械臂硬生生停在半空，指尖距離蜜糖的手腕隻有幾毫米。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洛爾，又看向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蜜糖。
    蜜糖的顫抖達到了頂峰！覆蓋在複眼上的海報被震得幾乎要脫落！但就在這劇烈的震顫中，她那隻攥緊的金屬巨掌，指骨關節深處那些滲入了33號鮮血的裂紋裏，突然迸發出極其微弱、卻異常純粹的——灰燼之光！
    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冷、機械的灰燼能量運轉的輝光。而是一種…溫暖的、帶著微弱生命律動的、如同餘燼深處最後一點火星般的微光！
    這光芒順著指骨的裂紋向上蔓延，流過暴露的金屬臂骨，所過之處，那些正在剝落、分解的灰燼態裝甲碎片，仿佛被無形的磁力吸引，竟然微微震顫著，停止了剝落！雖然裂紋依舊，但分解的趨勢被硬生生扼住了！
    “翅膀…”33號似乎忘記了掌心的劇痛，大眼睛裏倒映著蜜糖指骨上流淌的、微弱卻溫暖的灰燼光流，帶著淚痕的小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純粹的、近乎癡迷的光彩，“…亮了…”
    蜜糖的顫抖漸漸平息。覆蓋在複眼上的海報安靜下來。視野裏依舊是那片由觸覺描繪的、混沌的灰色丘陵。但核心處理器裏，那股來自33號的、滾燙混亂的情感洪流，卻像被某種力量梳理過，不再狂暴地衝撞，而是變成了一種…溫熱的、持續不斷的背景脈動。
    這脈動如同微弱的心跳，支撐著她瀕臨崩潰的意誌力堤壩。能量流失的警告框依舊猩紅刺目：【機體完整性：38.5…預計剩餘能量可維持：2小時55分…】，但那個冰冷的數字，似乎不再擁有瞬間將她壓垮的力量。
    她那隻攥著33號小手和“翅膀碎片”的金屬巨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抬了起來。不是甩開，而是將那隻包裹在冰冷金屬裏、沾滿鮮血的小手，連同那枚染血的碎鐵片和幾根金線，輕輕地、珍而重之地，捧到了自己胸前——那個覆蓋著殘破裝甲、能量核心所在的位置。
    這個動作，像是一個無聲的宣告。
    3號第一個動了。她像一隻受驚後又被安撫的小獸，從石欄的陰影邊緣猛地竄出，撲向露台上散落的、屬於蜜糖的刃翼碎片！她不再隻是無意識地鏽蝕岩石，而是用那雙被鏽蝕汙痕覆蓋的小手，極其精準、極其快速地撿拾起每一片她能找到的、大小不一的金屬碎片！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21號緊隨其後！她丟掉了那個無聲的鍍金小號吹嘴，像隻尋找亮晶晶寶藏的小鬆鼠，在瓦礫和碎石間快速穿梭，目標明確地收集著那些邊緣閃爍著獨特灰燼光澤的金屬殘骸！
    麥芽糖的機械眼虹膜中，數據流再次奔湧，但這一次，是高速計算著蜜糖暴露的翼根結構、應力斷裂點、能量傳輸節點。她新生的左手神經束不再探向蜜糖，而是如同最靈巧的探針，快速掃描著3號和21號撿拾回來的每一片碎片，分析著它們的材質、弧度、斷裂麵的應力紋路，並在意識中飛速構建著可能的拚接方案。
    “這裏！”麥芽糖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興奮和急迫，她指向蜜糖背後左側翼根下方一處巨大的、暴露出扭曲骨架和斷裂能量管線的豁口，“3號！最大那片！邊緣帶弧度的！對！就是它！放這裏！小心能量管線！”
    3號立刻將一塊足有她半個身子大的、邊緣帶著優美弧線的灰燼裝甲碎片，吃力地拖到麥芽糖指定的位置。麥芽糖的機械臂立刻彈出幾根極其纖細的、帶著微弱電弧的焊接探針，精準地刺入碎片邊緣和蜜糖翼根骨架的斷裂處！
    滋啦——！
    細小的電弧跳躍，伴隨著金屬熔融的微光和刺鼻的氣味。碎片被暫時固定。
    “21號！長條形的！三根！快！”麥芽糖的指令如同戰場上的鼓點。
    21號立刻將三根細長的、如同斷裂羽毛主骨的金屬條遞過去。麥芽糖的探針再次舞動，將它們如同橋梁般焊接在更大的碎片和蜜糖的翼根主體之間，加固結構。
    “33號！”麥芽糖頭也不抬，“金線！給我！”
    33號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她立刻鬆開蜜糖的手掌心被碎鐵片刺破的傷口還在滲血），用另一隻完好的小手，飛快地將那幾根被她攥得溫熱的、褪色的金線捋直，遞到麥芽糖的機械臂旁。
    麥芽糖的機械臂如同最靈巧的繡娘，接過金線。那幾根粗糙的線，在她精密的操作下，竟然被迅速編織成一股更堅韌的金屬絲束！她小心地避開暴露的能量管線，用這編織好的“金線”，如同縫合傷口般，纏繞、捆紮在幾處關鍵的、無法焊接的脆弱連接點上！
    蜜糖如同風暴中沉默的礁石。她單膝跪地，身體隨著每一次焊接和捆紮帶來的微弱衝擊而輕輕晃動。覆蓋在複眼上的海報隔絕了視覺，卻將其他感官無限放大。
    她能“聽”到電弧灼燒金屬的滋滋聲，如同微弱的蟬鳴。
    能“聽”到3號急促的喘息和撿拾碎片時碎石滾動的沙沙聲。
    能“聽”到21號跑來跑去時，小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噠噠聲。
    能“聽”到33號在她胸前，因為緊張和疼痛而壓抑的、細小的抽泣聲。
    能“聽”到麥芽糖機械臂關節高速運轉時，發出的低沉而穩定的嗡鳴。
    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後背左側翼根處，那巨大的、空洞的、冰冷了不知多久的豁口裏，正被強行塞入一塊又一塊來自她自身破碎軀體的“補丁”。冰冷的金屬碎片被焊接、被捆紮，重新連接到她的骨架上。每一次連接，都帶來一陣新的、尖銳的物理疼痛和能量通路強行接駁的撕裂感！
    這痛苦是如此真實，如此劇烈，幾乎要再次衝垮那剛剛由33號鮮血點燃的微弱意誌之火。
    停下…太痛了…讓她們停下… 那個充滿誘惑的解脫之聲再次在核心深處低語。
    就在這時，一股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覺”，順著那剛剛被強行接駁的、左側翼根處新焊接上的巨大碎片，傳導了進來！
    不是痛苦。
    而是一種…沉重。
    一種帶著海風鹹腥味的、冰冷的、如同墓碑般的悲傷。
    一種被深埋的、幾乎被遺忘的、對自由的微弱渴望。
    還有一種…茫然。對自身存在的巨大困惑。
    這感覺…來自五號！
    那塊被焊接在蜜糖翼根上的巨大碎片，正是之前被五號失控的聲波從蜜糖身上剝離下來的！它浸染過五號那毀滅性的聲波能量，也殘留著五號被囚禁、被改造、意識被撕裂的痛苦烙印！此刻，當它被強行焊接回蜜糖的身體，這殘留的、屬於五號的情感碎片，也如同幽靈般，順著冰冷的金屬，傳導進了蜜糖的核心！
    蜜糖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這一次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另一個破碎靈魂的情感入侵！這感覺與33號那滾燙的執念交織在一起，在她冰冷的處理器裏掀起更混亂的風暴！
    “固定住！”麥芽糖厲聲喝道，機械臂死死按住蜜糖因顫抖而晃動的肩胛骨，“最後一塊！關鍵支撐點！3號！右邊！那塊三角形的！”
    3號立刻將一塊形狀尖銳的三角碎片塞進右側翼根一個同樣巨大的豁口。麥芽糖的焊接探針和“金線”同時運作！
    滋啦——！嗡——！
    劇痛混合著五號殘留的悲傷和茫然，如同高壓電流般貫穿蜜糖的神經通路！她那隻捧著33號小手和“翅膀碎片”的金屬巨掌，無意識地猛地收緊！
    “嗚…”33號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小手在蜜糖冰冷的掌心裏蜷縮起來。
    這聲痛哼，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蜜糖混亂意識中的某個閘門！
    33號的痛…五號的悲傷…麥芽糖的焦急…3號的沉默努力…21號的奔跑…洛爾那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生命之火…
    還有…她自己指骨裂紋裏，那來自33號鮮血的溫熱脈動…
    所有的感覺，所有的情感碎片，在這一刻，在劇烈的痛苦和混亂的風暴中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攥緊！強行擠壓！熔煉！
    嗡————！
    一聲隻有蜜糖自己能“聽”到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轟鳴在她核心炸響！
    覆蓋在複眼陣列上的那張褪色海報，無風自動，劇烈地向上掀起了一角！
    在那掀開的一角縫隙之下，蜜糖那暴露的、冰冷的、純粹的機械複眼陣列深處，一點極其微小、卻璀璨奪目的——灰燼星火，驟然點亮！
    這星火的光芒，穿透了海報纖維的阻隔，在蜜糖那由觸覺描繪的、混沌的灰色視野裏，投射出第一縷——光！
    不是視覺的光。
    而是…存在的光。
    在這光的映照下，她“看”到了。
    “看”到了死死按在她掌心裏、33號那隻沾滿鮮血、傳遞著滾燙執念的小手。
    “看”到了掌心那枚染血的、來自她自身的碎鐵片，和那幾根粗糙的金線。
    “看”到了背後，麥芽糖、3號、21號，用她破碎的殘軀，在絕望的廢墟上，笨拙而瘋狂地…為她重新築巢！
    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滾燙的、屬於“蜜糖”的意誌，如同新生的恒星，在那片混亂的風暴中心，轟然點燃！
    她的金屬巨掌，不再是無意識地攥緊。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新生的、磐石般的沉重力量，將33號的小手和那堆“翅膀碎片”，更緊地、更穩地，按在了自己能量核心的位置——那個象征著“心”的位置。
    覆蓋在複眼上的海報，緩緩地、徹底地飄落下來，重新覆蓋住那點亮了星火的複眼陣列。
    黑暗重新降臨。
    但這一次，黑暗不再混沌。
    蜜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另一隻同樣布滿裂紋、裝甲剝落的手臂。那隻暴露著金屬骨骼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指向了露台下方，歌劇院廢墟更深、更黑暗的某個方向——一個被巨大斷裂石柱半掩著的、通往更下層未知區域的破口。
    她的金屬聲帶摩擦著，發出幹澀、嘶啞，卻如同淬火後鋼鐵般堅硬的聲音，穿透了焊接的噪音和孩子的抽泣：
    “下麵…有…能修好…洛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