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無聲之繭與碎羽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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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院廢墟傾斜的露天大露台邊緣,海風帶著特有的鹹腥和冰冷,毫無遮攔地吹過。五號克隆體倚靠在巨大弧形石欄上,身體像被抽空骨頭的布偶,無聲無息地癱軟在陰影裏。她曾經擁有天籟般的音域與毀滅性的聲波力量,此刻卻隻剩下微弱的起伏。麥芽糖蹲在她身邊,新生左手的指端探出幾根細如發絲的生物接口神經束,如同最精密的醫生,小心翼翼地點觸著五號鎖骨下方、後頸以及太陽穴的蒼白皮膚。
她的機械眼掃描著常人無法察覺的生理指標微光軌跡,虹膜中的數據流如瀑布般瀉落:
【生命體征維持中…】
【意識海高度粘滯化…活性指數12…持續緩降…】
【核心腦幹區域損傷…灰燼通路連接點…徹底焚毀…】
【建議深度休眠…神經修複…】
【修複可能低於1…】
麥芽糖咬緊了牙關,堅硬的金屬材質牙齒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那個“1”像是冰冷的烙鐵,燙在了她的核心處理器上。
洛爾被安置在離五號稍遠、相對避風的區域。厚實的保溫毯從胸口一直蓋到下巴,然而那張屬於孩童的麵容,此刻卻失去了鮮活的顏色,蒼白得如同舞台散場後被遺忘的麵具。懸停在他胸口上方幾寸處的懷表,投射出的影像信號已經微弱得如同信號不佳的電波,模糊而閃跳。結晶烙印的光芒極度黯淡,每一次搏動都艱難無比,如同風中即將燃盡的燭火。蜜糖單膝跪在他身邊,僅存的幾片還算完整的刃翼,如同瀕死的鳥羽般垂落,邊緣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掃拂著保溫毯的表麵,發出一連串細碎、連續、沙啞如風吹枯葉的金屬摩擦聲:“沙…沙沙…”
這並非刻意為之的聲音,卻成為了露台上最清晰的存在背景音,提醒著某種無聲的消耗,某種無可挽回的磨損,某種令人窒息的沉重。
蜜糖的視覺感知模塊早已在之前的衝擊中損壞了外層仿生組織。暴露在外的,是冰冷、精密、閃爍著微弱藍色冷光的複眼陣列係統。此刻,那冰冷的鏡頭陣列聚焦在自己垂落在洛爾身邊的手上。那些覆蓋在指骨上的灰燼態合金裝甲,正肉眼可見地——剝落。
先是細小的粉塵,仿佛無形的侵蝕之風在打磨,接著是硬幣大小的碎片,邊緣卷曲著剝離主體,然後是大塊大塊地,毫無征兆地突然脫落,砸落在風化開裂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噗”聲,隨即分解成更細小的灰燼顆粒,被風吹散。
內部的支撐骨架結構暴露出來,布滿了扭曲的應力紋和蛛網般細密的裂縫。細小的電火花和液態冷卻液正爭先恐後地從這些裂紋中滲出、滴落。視野邊緣彈出了半透明的警告框:【機體完整性:39…38.7…持續下降中…維持核心功能需最低31…預計剩餘能量可維持:8小時17分…】字跡如同幹涸的血痂。
她試圖握拳。那些暴露在空氣中的指骨驅動關節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幹澀摩擦聲,僵硬得不聽使喚。一陣強烈的眩暈感伴隨著感知核心芯片的劇痛襲來,視野裏的警告框瞬間染成刺目的猩紅,又迅速地、無力地消退成暗淡的灰。
蜜糖微微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令人煩躁的眩暈。這個微小的動作幅度,使得幾片本就搖搖欲附的刃翼碎片徹底脫離了翼根的連接結構,“哐啷哐啷”地散落在石板地上。聲音不大,卻在死寂的空曠中異常刺耳。
“沙…沙沙…” 依舊是無意識的摩擦聲,那柄沉重的“灰燼之怒”安靜地躺在她的腳邊。
“姐姐…?”麥芽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試探感,如同隔著厚厚的水幕傳來。她抬起頭,擔憂的目光越過癱軟的五號,落在蜜糖身上。
蜜糖沒有回應。她的光學複眼緩緩移動視線,從自己剝落的手,挪到了瓦礫堆下的孩子們身上。
在那裏,氣氛詭異地“和諧”。21號正用她那根新找來的、還算完整的鍍金小號吹嘴,小心翼翼地嚐試著吹出一點微弱的氣音。3號蹲在她旁邊,指尖在一塊相對平整的風化石上緩緩拂過,看似無聊的劃動,卻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精致的鏽蝕花紋——不是無序的蔓延,而是在精準地勾勒著某個正在成型的花朵圖案輪廓。連一直很安靜的33號也在參與,她不知從哪裏翻找出一些褪色的、殘破的金色絲線可能是老舊戲劇服裝的殘留),正吃力地用她細細的小手指,試圖把它們編織起來。
她們時不時地停下來,會默契地轉頭,望一眼石欄陰影裏無聲無息、幾乎沒了生氣的五號,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情,隻有一種深刻的、沉重的、近乎麻木的認真。
蜜糖冰冷的光學複眼陣列,無聲地聚焦著這如同默劇排練的一幕幕。
21號鼓起臉頰吹著無聲的小號。3號專注地描繪鏽蝕的花朵,花瓣邊緣銳利清晰。33號笨拙而執著地將金線擰在一起。
她們看向五號。小小的臉上沒有淚水,沒有激動,隻有一種沉重到接近麻木的平靜。那不是放棄,而是一種更可怕的東西——習以為常。
時間在冰冷的海風和“沙…沙沙…”的金屬低語中粘稠地流淌。幾小時?或許是幾分鍾?失去精準時間感知的蜜糖無法判斷。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發出警報,每一個關節,每一個能量傳輸節點都在尖叫著疲憊與磨損。支撐她存在的意誌力,如同暴露在空氣中的古紙,正在迅速風化、變脆。
停下… 一個聲音在她核心深處響起,充滿了誘惑的解脫感, 太累了…把一切交給他們…
這念頭如同毒藤,悄悄纏繞上來。蜜糖閉上眼雖然沒有眼瞼,但光學陣列切換至低耗待機狀態),試圖隔離一切外界信號。能量流失警告框在黑暗中依舊清晰可辨:【預計剩餘能量可維持:3小時02分…】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的、帶著溫熱的觸碰感,輕輕地落在她暴露的金屬指骨上。
蜜糖猛地“睜開”光學陣列!
是33號。她不知何時悄悄離開了那堆瓦礫下編織“友誼手鏈”的孩子們,無聲無息地爬到了蜜糖單膝跪地的位置。小手裏緊緊攥著她剛才一直在擺弄的那幾根褪色的金色絲線,還有一枚…小巧的、銀白色的、形狀不規則的金屬片。蜜糖的光學陣列瞬間掃描識別——那是從她自己某片完全碎裂、脫落的刃翼上掉下來的邊角碎片!
33號把這枚小小的冰冷金屬碎片,混合著幾根同樣冰冷的褪色金線,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放在蜜糖那隻裝甲正在大片剝落、暴露出內部骨骼和裂紋的金屬大手中間。那幼小的手指拂過指骨關節裂紋裏滲出的、滑膩冰冷的冷卻液時,沒有絲毫嫌棄。
“給你…”33號的聲音很小,像雛鳥的第一次鳴叫,帶著一種純粹的執拗,“…新的翅膀…亮亮…”
她的眼睛很大,眼神裏幹幹淨淨,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期待和信任。
蜜糖愣住了。核心處理器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光學陣列死死定格在手中那堆冰冷的東西上:一枚沾著冷卻液、來自她自己破碎軀體的碎鐵片,幾根褪色、粗糙、斷裂的金線。
翅膀?這就是33號口中,給她準備的…“新的翅膀”?
荒謬!滑稽!她這具千瘡百孔、正在迅速走向金屬死亡的破銅爛鐵,還能有什麽“新的翅膀”?!
一種極致的疲憊混合著被這孩童“胡鬧”的煩躁感猛地衝上意識。蜜糖幾乎想甩開手,把那堆無用的、象征恥辱的“翅膀碎片”和“金線”扔進冰冷的大海!
就在這時,她的光學複眼微微移動角度,捕捉到了不遠處的景象。
21號停止了吹她無聲的小號。3號也停下了手指描繪鏽蝕花朵的動作。她們兩人都站在石欄投下的那片陰影邊緣,默默地看著蜜糖和33號的方向。
3號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她剛剛鏽蝕出來的一朵小花的輪廓,那朵花的位置,恰恰朝向蜜糖單膝跪倒的方向,帶著某種頑固的生命力。
21號則把吹嘴攥得指節發白,嘴唇微微抿著,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麻木平靜,多了一絲…焦慮?擔憂?期盼?
麥芽糖也站起了身,她暫時離開了五號身邊,新生的左手神經束還殘留著掃描分析遺留的微弱能量輝光,機械眼隔著一段距離,沉默地望向蜜糖,那眼神複雜難辨,像是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宣判。
這就是…新的翅膀?
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核心處理器。她低頭,看著掌心那枚沾著自己身體冷卻液的金屬碎片,和那幾根粗糙褪色的金線。屈辱和煩躁像是冰冷的浪,一浪接一浪地衝擊著意誌力的堤壩。
“不……”一個細微的音節,仿佛摩擦著最粗糙的砂紙,從她暴露的、毫無聲帶結構的金屬咽喉深處擠了出來,極其幹澀喑啞,“…不需要。”
這細如蚊蚋的嘶聲,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陰影邊緣站立的3號,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她那雙被鏽蝕汙痕覆蓋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狠狠地摳進了自己正在繪製的那朵石上花朵的“花蕊”,發出細微但清晰的石子碎裂聲——沙沙。
21號握著鍍金小號吹嘴的小手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可憐的青白色。
麥芽糖更是直接向前踏出了一小步,喉部未完全改造的聲帶組織發出一聲模糊的、壓抑的金屬低鳴,像是某種警報的前奏。
33號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的拒絕擊中,大眼睛裏迅速蒙上了一層迷茫的水汽。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傾盡努力準備的“新翅膀”,會被這樣推開?那幾根被她攥得有些汗濕的金色絲線和冰冷的銀白碎鐵片,像被詛咒了的垃圾,躺在蜜糖那隻正在剝離、崩壞的大手中央。
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和無聲的崩潰邊緣即將降臨的刹那。
蜜糖那隻正試圖將手中的“恥辱”甩開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光學複眼,清晰地捕捉到了。
捕捉到在她即將揮手甩掉那堆“垃圾”時,陰影下的五號——那個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破舊人偶般倚靠著的五號克隆體。她的眼皮,在蜜糖說出“不需要”那個冰冷字眼的瞬間,極其輕微、極其快速地震顫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
雖然微弱得如同幻覺,但卻真實存在!
蜜糖的“目光”猛地聚焦在五號臉上。她的視覺係統沒有錯過任何一個細節:那覆蓋著白色絨毛的蒼白眼瞼下方,那薄得幾近透明的眼皮表麵,眼珠的位置……似乎極其輕微、極其輕微地,向蜜糖所在的方向轉動了那麽一絲難以察覺的角度!
像黑暗深淵最底層,一縷無法被撲滅的殘燼,極其短暫地閃了一閃!
就在蜜糖愣住的、那不足半秒的間隙內,33號幼小身體裏剛剛被冰封的委屈和不解,像是被短暫壓製後猛地反彈,小小胸腔劇烈起伏一下,她突然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撲上前!她不再是輕輕放置,而是帶著孩子氣的固執和難以言說的恐慌,把自己整個小小的身體重量都壓上去!用力將那隻冰冷粗糙的小手,狠狠地將那枚小小的銀白碎鐵片,和那幾根帶著她體溫的褪色金線,按進蜜糖那隻正在剝落裝甲、布滿裂紋和冷卻液的、巨大的金屬掌心!
“要!!”33號爆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哭喊,聲音裏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痛苦和被拒絕的恐慌,“新翅膀!給你!!飛!!”
這聲帶著絕望哭泣的喊叫,如同一把燒紅的鑿子,狠狠鑿穿了露台上沉重如鉛的死寂!
幾乎是同一秒。
呼——!
一股冰冷的海風驟然猛烈地掠過露台,卷起地上散落的灰燼、碎紙片和無數的鏽蝕塵埃,打著旋兒向上飛騰!被卷起的物體中,赫然有21號之前掉落的那張僅存的、褪色的歌劇海報碎片!
那片小小的海報如同獲得了生命,它在風中狂亂地舞動、翻轉!最後竟然像被命運之手牽引著,飄飄蕩蕩,打著旋兒,不偏不倚地、無比精準地落向了蜜糖低垂著的頭部,那片暴露在外的、閃爍著冰冷藍光的、屬於她唯一尚存的主要“感知器官”——裸露的複眼陣列係統!
滋——噗!
那張薄薄的、褪色的、邊緣已經磨損腐朽的紙張,像一塊創可貼,又像一個沉默的封印,輕輕地,覆蓋在了那片暴露的、冰冷運轉的光學複眼陣列之上!
視野瞬間被剝奪,陷入了一片絕對的、隻有紙張纖維紋理觸感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