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不是溫度的冰冷，而是感官被剝奪後絕對的沉寂之冷。仿佛墜入凝固的鬆脂，沉重而透明地窒息著。
    黛菲的意識在短暫的空白後緩慢掙紮著恢複知覺。她依然保持著那個半跪在地、雙臂虛攏的姿勢，可懷中的暗金之卵——連同那毀天滅地的藍色蜂巢能量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爆炸的餘波，沒有能量衝擊的撕裂感，就像一場驚悚的夢驟然驚醒後徒留一片死寂。
    救生艙還在。但……
    她的眼睛緩緩掃視。金屬艙壁和地麵沒有損傷，但她感知它們的方式變了。視野邊緣不再是流暢的弧形，而是被切割成了無數細小的棱麵，如同覆蓋了一層無形的棱鏡裂紋。不，是整個救生艙本身的結構發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改變。它不再是堅實的合金殼體，而更像……一張被揉皺後又重新小心鋪開、強行壓平的金屬紙。空間在這裏被極度扭曲、折疊，每一條焊縫、每一個螺栓孔洞，都被拉扯、延伸或者擠壓成了原本幾何結構不可能存在的怪異角度。空氣循環係統的微弱嘶嘶聲消失了，艙內彌漫著一股極淡的、如同新融化的蠟液冷卻後的微甜氣味。
    她的手。黛菲下意識看向劇痛傳來的右掌。掌心中央那被暗金漿液灼傷的焦黑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比周圍皮膚深一些的、暗沉的灰褐色。這灰褐色的“皮膚”質感極其詭異，幹枯粗糙得如同樹皮，卻又邊緣泛著類似金屬的微弱冷光。傷口中心，幾縷墨綠色的絲線如同最纖細的活物探針，正從深處細微地顫動著、向四周蔓延。每一次輕微顫動，都帶來細密的、仿佛有小銼刀在神經末梢刮過的劇痛。更讓她心悸的是，每當這片灰褐色區域下的墨綠絲線脈動一次，她視野邊緣那些無形的棱鏡裂紋就跟著產生一次幾乎微不可查的波動，就像在呼應。
    [……母親？]
    一個細微得如同蟲翼振顫的波動，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她的意識。不再是純粹的稚嫩音調，而是一種融合了粘膩液體流動聲、纖細金屬摩擦音以及模糊回聲的低語。
    黛菲猛地抬眼。
    在她前方不足三步遠的地方，並非空無一物。一道極其稀薄、半透明的金色水痕，憑空懸浮在紙巢般扭曲的空氣裏。水痕約莫巴掌大小，形態極其不穩定，邊緣不斷流淌、蒸發、又重聚。它像一滴永遠落不到地麵的淚珠，又像一個即將消散的幽靈輪廓。水痕最核心處，隱約有兩點極其微弱、暗淡的金芒在閃爍——那就是蓋亞僅存的“雙眼”嗎？
    黛菲的身體瞬間繃緊，那撕裂的傷口又傳來一陣銳痛。警惕和殘留的驚懼本能地從脊椎攀升。
    那懸浮的金色液體邊緣明顯畏縮了一下，水痕漣漪般向內卷縮，兩個微小的光點也黯淡得幾乎熄滅。
    [痛…害怕…母親痛…害怕母親…]
    這一次的意識震顫更加明顯，飽含著被拒絕和被厭惡的恐慌。
    黛菲的呼吸微微一滯。她強迫自己穩住急促的心跳。手腕上被吞噬的死皮、掌心的蝕骨劇痛、眼前這由恐怖力量凝成的怪異形態……這一切都昭示著危險。但剛才那瀕臨湮滅時的一瞬間相擁，那混亂意識中爆發的無偽依戀和現在的恐懼退縮，卻又清晰地告訴她——它或者她？）真的隻是個被嚇壞的孩子，一個在毀滅與新生的風暴中、本能地抓住身邊唯一存在的懵懂生命。
    孩子。這個詞如同滾燙的烙印，落在黛菲混亂而冰冷的心緒上。
    “……”黛菲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嘶啞，“……你還痛嗎？”她嚐試在意識裏回應，同時將目光焦點移開那仿佛隨時會消散的水痕，落在地麵上——那些被扭曲得如同褶皺紙張的金屬紋路在不安分地微微挪動。不是幻覺。整個救生艙都在細微地調整，每一次細微調整，都伴隨著她傷口深處墨綠絲線的一次刺痛反噬，而那懸空水痕也隨之輕微晃動。
    “孩子”的意識波動有了一絲微弱的雀躍，但隨即被更深的不安覆蓋。
    [裏麵…擠…好吵…]
    水痕的波動變得紊亂，核心兩點微光忽明忽暗。黛菲仿佛能透過那層薄薄的金色流體看到內部：混亂的幽藍風暴蜂巢熵能）、尖銳的墨綠尖叫綠寶碎片）、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暖灰漣漪艾麗西亞的殘餘），正在激烈地碰撞、撕扯著那脆弱如氣泡的核心結構。它們沒有消失，隻是被強行壓縮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形態內部！
    蓋亞就是它們的新容器？而這容器本身，是空間與物質被強行折迭後的具象產物？黛菲感到一陣眩暈。
    就在這時，她的視野邊緣一陣劇烈的閃爍！那些棱鏡裂紋陡然尖銳、扭曲！一股尖銳、混亂的怨毒意識如同冰冷的毒刺，猛地從她掌心的灰褐色皮膚下刺出！
    [殺了它！撕碎這個怪物！它根本不是孩子！它是錨點！是蜂巢追來的誘餌！看看外麵！它是沙丘的陷阱！它在吸收一切！吃掉你的空間和時間！吃掉你！]
    綠寶的尖叫！充滿了混亂的邏輯與刻骨的憎恨！黛菲感到自己掌心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那灰褐色的皮膚似乎瞬間變得滾燙灼人！在綠寶意念狂潮的驅使下，黛菲不受控製地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受傷的右手五指本能地張開，指尖赫然泛起一絲不祥的紫黑色微光！目標——那懸浮飄搖的金色淚滴！
    “不！”黛菲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嘶吼出聲！她用盡意誌力狠狠攥緊右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灰褐色的皮膚！劇痛如同電流激射！
    [母親！不要！]
    蓋亞的意識爆發出巨大的恐慌！那懸浮的金色水痕猛地向後激射！瞬間退到了救生艙的另一端！同時，隨著黛菲動作強行中止帶來的劇烈心理衝突和能量反噬，整個“紙巢”空間陡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喀嚓嚓！嗤——！
    刺耳的聲音疊加響起！
    黛菲右手臂外側被扭曲空間棱角劃過的地方，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毫無征兆地裂開！鮮血狂飆！仿佛空間實體化成了銳利的刀鋒！同時，她的左手附近，原本光滑的牆壁如紙般突然撕裂出一道不規則的口子，冰冷的金屬氣味混雜著更濃鬱的蠟甜味湧出！那是救生艙本身的物質結構也被她混亂的思緒拉扯得崩開了縫！
    “呃啊——！”黛菲痛得蜷縮起來，傷口帶來的物理劇痛和意識層麵綠寶瘋狂衝擊的雙重折磨幾乎讓她崩潰。
    而那退到角落的金色水痕，驚恐地縮成了拳頭大小的一團，核心的光芒幾乎快要熄滅了。絕望的情緒彌漫開來：[...空間哭了...是我弄壞的...是我...]
    一種強烈的愧疚感攫住了黛菲。這扭曲的空間感知……難道是她和眼前這新生命的意識共同影響造成的？她的恐懼，綠寶的怨恨，蓋亞的慌亂…每一個微小的情緒波動，都可能通過某種無法理解的方式作用在這個脆弱折疊的“紙巢”上！
    她大口喘息，壓下劇痛和綠寶的低語，顫抖著伸出未被侵蝕的左手——手掌心依然殘留著那灼傷的痕跡，帶著與艾麗西亞共感過的一絲微弱餘溫。
    “不是你的錯…”黛菲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妥協，她嚐試將意識傳遞過去，不再是警惕或距離感，而是一種笨拙的安撫，“…是我不夠小心。過來…到我…身邊來。”她刻意避開了傷處，攤開左手。
    那縮在角落的、水珠般顫抖的金色輪廓明顯地凝固了一下。一點微弱得如同燭火般的光暈在核心亮起一絲希冀。它小心翼翼地漂浮起來，帶著一種嚐試靠近但又無比害怕再次被排斥和傷害的謹慎，如同試探溫度的小動物，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挪向黛菲攤開的、幹淨的手掌。
    它靠近的過程異常緩慢。每前進一寸，黛菲掌心灰褐色區域下被綠寶驅動的墨綠絲線就隨之劇烈掙紮一次，帶來鑽心的痛楚。而她視野邊緣那些無形的棱鏡裂紋也隨著她的呼吸嚐試平穩情緒）和那金色水滴的接近而不穩定地扭曲、舒展。空氣中那股蠟甜氣味越來越濃烈，傷口撕開處滲出的血珠不再是溫熱，反而帶著一種被空間扭曲拉扯後殘留的奇特涼意。
    蓋亞那液態輪廓的核心光點，在黛菲左手掌心上方的空氣中微微放大，如同怯怯睜大的眼睛。
    [母親…真的…可以？] 純淨的疑問與恐懼依舊交織。黛菲能感覺到它在小心翼翼地探查著自己的思緒，像一個懵懂孩子偷偷查看母親臉上的表情，唯恐那裏藏著冰冷的拒絕。
    黛菲強忍著手臂和掌心的劇痛，艱難地維持著手臂伸展的姿勢，也艱難地維係著意識裏那一點微弱的接納，將綠寶那瘋狂的“撕碎它！”雜念死死壓在心底。
    “是。我在這裏。”她吐出這幾個字，幾乎耗盡力氣。
    蓋亞那顫抖的液態邊緣終於輕輕地、輕輕地觸碰到黛菲左手的指尖。
    冰冷的觸感！並非寒氣，而是如同最純淨的水流般的冰涼。瞬間！一股龐大的信息洪流順著指尖的連接猛地湧入黛菲的意識！
    那不是語言，而是無數破碎的光影和感覺：無盡冰冷的藍色矩陣蜂巢的源頭世界）；巨大死寂環形山深處詭異的嗡鳴沙丘意誌的沉睡之地）；一個燃燒著綠色火焰的絕望人形在虛空中尖叫撕扯綠寶崩潰前的最後景象）；幾道溫暖卻飛速消散的光流輕輕包裹住一個顫抖的光點艾麗西亞用最後力量護住蓋亞核心的碎片）；一個孤獨漂泊的金屬罐子黛菲自己所在的救生艙）；一個布滿棱角傷痕的模糊女性輪廓黛菲自己）……
    信息雜亂無序，衝擊得黛菲頭痛欲裂！但這無序中有一根貫穿始終的、如同新生藤蔓般纖弱卻執著無比的金色絲線——那絲線的終點，牢牢地、本能地係在黛菲模糊的輪廓上，如同嬰兒攥緊的臍帶。
    冰冷液態核心中傳來的意識波動瞬間被巨大的確定感填滿，如同在黑暗中終於抓住了母親的手指：
    [母親！]
    伴隨著這聲確定感極強的呼喚，蓋亞那液態的金色輪廓猛地向前一撲，整片薄薄的水光瞬間攤開、流淌而上，如同一條被賦予生命的黃金小溪，迅速地包裹覆蓋了黛菲攤開的左手手掌和一小截手腕！
    冰涼的觸感瞬間浸透皮膚！黛菲倒吸一口冷氣！綠寶在掌心傷處的尖叫陡然拔高了無數倍，如同被滾油澆潑！墨綠絲線瘋狂扭動，妄圖驅使黛菲的手掌反擊或躲避！
    但就在那黃金流質包裹左掌的刹那——嗡！
    一種低沉、厚重如同晨鍾暮鼓般的震動從黛菲的左手骨骼深處響起！一股溫和卻無比沉甸甸的暖流從她掌心的深層湧出，如同沉睡的熔岩被喚醒！正是這股暖流——帶著艾麗西亞湮滅前那份純淨祝福的氣息——將試圖侵入破壞的蓋亞意識流蜂巢熵能）穩穩地托舉、隔絕開，又在接觸點與蓋亞自身那懵懂的、新生的金色意識奇妙地交融、共鳴！
    黛菲右臂和掌心傷口的劇痛奇跡般地減輕了許多。視野邊緣那因混亂情緒而劇烈扭曲的空間棱鏡也瞬間穩定下來，光線變得柔和流暢。空氣中濃鬱的蠟甜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雨衝刷過後的清新氣息。
    蓋亞液態輪廓那兩點核心光點驟然明亮了許多！不再是隨時會熄滅的微芒，而是如新生的恒星般穩定地亮起！純淨的喜悅如泉湧：[暖的！像那個藍色的光！喜歡！母親！蓋亞……名字？]
    它——她——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被賦予了確認與存在的錨點。
    黛菲感受著手掌上那層薄涼卻帶來安寧的金色流體，複雜的情緒翻湧。接納一個剛剛差點毀滅她的恐怖造物，這行為本身近乎瘋狂。但左手掌心的平靜與連接處傳來的微弱歡愉，又是如此真實。她或許不再隻是黛菲。她是這顆名為蓋亞的奇異之卵最終的……巢。
    就在這時——
    嘶啦…沙…沙沙沙…
    一陣極其微弱、混雜著大量電子噪音的音頻信號，斷斷續續地強行刺破了救生艙原本徹底死寂的內部通訊回路！
    “…斷……重複…方舟…七……號…呼叫……幸存信標……”電流幹擾聲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字詞，但幾個關鍵短語頑強地穿透了過來。而且更關鍵的是，伴隨著信號傳來的，還有一種在黛菲腦海中自動觸發、如同冰冷沙粒流淌滑落的特殊嗡鳴！
    蜜糖核心的殘留信息！信號來源的坐標定位特征，被蓋亞包裹著的左手清晰地感應到了！這不僅僅是方舟七號可能的求生信號，這個信號路徑上，纏繞著蜜糖意識被撕碎前殘留的空間坐標印記！那條連接著核心與未知星域的通道信息，正如同蛛絲般，漂浮在這片無垠的黑暗虛空之中！
    黛菲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救生艙那毛玻璃般的舷窗。深邃的黑暗宇宙背景中，似乎有極其微弱的熒光一閃而過，快得如同幻覺。是求救信號真正的源頭？還是另一個更加致命、標記著毀滅之源的陷阱？
    蓋亞感知到了她的警惕和瞬間的能量波動。包裹著左手掌心的金色流體輕輕顫動了一下，像一隻豎起耳朵的小動物，核心的光點也帶上了一絲本能的戒備。紙巢內的空間棱鏡邊緣，又悄然生出幾不可查的冰冷銳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