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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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子歸家,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語。
    待話頭盡了,便要嫌你礙眼。
    如今的沈潮生就麵臨被趕出家門的窘境。
    原因無他,來自家的兄弟過於“懂事”。
    賣餅的,吆喝的,和麵的。
    各個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反而顯得沈潮生是這群人裏最不懂事兒的那個。
    寧氏願意嘮叨幾句,沈潮生也笑眯眯的聽著,直到……
    “誒?潮生,你大哥怎的沒回來?”
    整個小院裏,鴉雀無聲。
    寧氏話音漸低,喃喃道:“這麽好的人,咋說走就走了......”
    又歎了聲。
    “他還有妻兒……”
    寧氏見沈潮生沒有搭腔,心中有些惱了,語氣也凶了些:“去蜻蜓村一趟,給陳小牛和他娘接來,那日你大哥給咱牽馬,陳小牛叫咱奶奶,咱就認下這對兒孫了。”
    ……
    涼州郡外蜻蜓村。
    沈潮生打聽了下陳九的住處,村裏人都說不認識什麽陳九。
    直到說是軍營裏當兵的,老槐樹下的村民才指了個方向。
    沈潮生懷抱著那個泥罐和三十兩銀子,遠遠便望見一座孤零零的青石房。
    外來戶,總歸逃不過這般冷清境地。
    屋外菜地裏,殘剩的蕎麥杆歪歪斜斜。
    一女子正跪在泥地裏捆紮秸稈,忽而往後一倒,脊背貼上柴堆。
    雙手扣住麻繩,膝蓋撐地緩緩起身,後腰繃直。
    才將那偌大的柴捆扛上背,踩著碎步往家挪。
    一旁幫忙推著的小娃兒倒是眼尖,先瞅見了沈潮生。
    準確的說,是認出了那一身令人有些眼熟的衣裳。
    “你是?”
    “嫂嫂,我是沈潮生。”
    女子展顏一笑,眼角盡是農家婦人的樸拙。
    “原來是小弟,趕快進屋坐會兒,你大哥總和咱提起你。”
    “小牛,去給那麥糖拿出來!”
    沈潮生忙接過女子背上的柴捆,跟在女子身後進了屋。
    桌上擺著一塊麥糖,估計就是這屋裏最貴重的東西了。
    “小弟,你今日怎的有空來這兒了?你大哥呢?馬上元宵了,可還回來?”嫂嫂眼裏盈著期盼。
    陳小牛說道:“叔父,咱爹說元宵那天若是回來,會給我買花燈來著。”
    嫂嫂見沈潮生麵色不對,聲音開始發顫。
    “小弟,你且說,嫂嫂扛得住……”
    沈潮生緩緩從懷中拿出一個泥罐和三十兩銀子。
    嫂嫂顫抖著伸手,泥罐比想象中要輕很多,拿在手上沒費多大力氣。
    但不知怎麽心裏卻覺得很重,簡直透不過氣來。
    陳小牛當年出生時七斤五兩,比如今的陳九還要重些。
    沈潮生盯著桌上裂紋縱橫的粗瓷碗,終究沒敢看嫂嫂眼裏的淚光。
    陳小牛還小,但也看得明白娘親的眼淚與麵上的悲切。
    舉起手中的木劍,便朝著沈潮生劈砍而來。
    “小牛!”嫂嫂厲聲喝止,陳小牛嚇得哭了起來,被嫂嫂一把摟進懷裏。
    “小弟啊……”
    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裏。
    “你大哥走時,可曾說......”
    沈潮生搖頭。
    “嫂嫂,娘說了,你是我親嫂嫂,小牛是我親子侄,不如跟我娘那兒湊一塊兒,相互間有個照應……”
    外鄉人,死了郎君,帶著個娃兒。
    孤零零遠離村子的屋子便說明了很多事。
    “小弟,容嫂嫂想想,成不?”
    “好。隻是如今大哥走了快七天了,我去給他尋塊地。”
    沈潮生拿起屋裏的鋤頭進了山頭。
    日落斜陽,山頭上多了個規規矩矩的坑。
    沈潮生抹了把麵上的汗,坐在一旁低喃。
    “陳大哥,我至今鬧不明白,那匹快馬究竟是給我留的,還是你給自己備的?”
    “可無論如何,你讓我當上夥長,教我一身武藝,願意給我娘牽馬,那你便是我親哥!”
    “小弟不懂什麽風水,也不信什麽風水。我估摸著你這般沙場上的殺材,也不講究這些。”
    “聽戲曲裏說的,給你挖了個坑,三尺深,一分不深,一分不淺。”
    “正對著你那院子,你在這兒躺著,也算回了家了。”
    “嫂子咱不管她,若嫂子想改嫁,你躺在地下也莫要怨恨,吃軍糧的,命裏該著這般遭際。”
    “至於小牛,我會替你照顧著,跟我自家兒子一樣,絕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你隻管放心去。”
    沈潮生拍了拍身上的泥。
    回頭見青石屋內,嫂子已經帶上了頂白色垂布的遮麵。
    “小弟,你陳大哥家中已無弟兄,小牛又太小,還得麻煩你送上最後一程。”
    沈潮生接過泥罐與一件未縫好的新衣,走在最前頭。
    嫂嫂牽著抽抽搭搭的陳小牛,掩麵跟在身後。
    正當春節,本就是“晦氣”事兒,自然沒有什麽人來搭把手。
    也就沒有必要擺宴席。
    一抔黃土,一個泥罐,一件針腳淩亂的新衣裳。
    便埋了陳九半生戎馬。
    三人並排立在墳前。
    “嫂子,跟小弟走吧。這日頭,難捱。”
    沈潮生低聲勸道。
    良久,那白布遮麵輕輕點了點。
    陳小牛隻是愣愣的站在那兒,一雙眼睛看著那座新墳。
    什麽都不懂,又好似什麽都懂了。
    “小牛。”
    沈潮生將陳小牛抱起。
    “日後若是你叔父死了,你也得給你叔父挖個坑,你可曉得?”
    “好。”
    “坑要三尺深。不能太深,太深了會陰冷。也不能太淺,淺了下輩子沒福氣。你可記住了?”
    “叔父,小牛記得了。”
    沒多少行李可收拾,不過些舊衣裳。
    餘下的家具,明日雇輛牛車來搬便是。
    隻可惜屋外那捆柴火,也不知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嫂子與陳小牛騎著青騅,沈潮生在下方牽著韁繩。
    村頭處的老人家對著三人指指點點,路過的行人也都避讓開來,生怕衝撞了新春的喜氣。
    通胡巷前,陳小牛早已在嫂嫂懷裏睡熟。
    許是突然停了,陳小牛在睡夢中發出囈語,模糊地喊著“爹”。
    “潮生,明日你教小牛認字吧,就從名字開始……”寧氏接過熟睡的陳小牛,扶著嫂子進了屋。
    沈潮生如今也隻能和二號他們擠在地上。
    “大哥,咱以後要是死了,你也得給咱收屍回家才行。”二號的聲音有些低。
    “莫說傻話,咱都不會死。”
    “大哥,咱連個名字都無,你讀過書,給咱起個名字?”二號語氣有些激動。
    “姓甚?”沈潮生有些詫異,難不成這小子真沒名字?
    “隨大哥姓就成,咱自小就沒家,部落從外麵撿回來頂稅的……”
    “沈嘯咋樣?配得上你這體格。”
    “嘿,極好極好,咱大哥取的錯不了。”
    二號隻是想著,自己若是死了,總得也有個墳有個碑。
    士卒如同那野草,一波死了,來年又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