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泥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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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交加中,江寶瑞拉著徐彩菊踉踉蹌蹌的走著,渾身都在哆嗦。
    原本就佝僂的身子,更加低矮。
    他想起了宋啟山前些年的勸說,想起了前幾日的提醒,更想起莊裏那一家家佃戶,在收獲頗豐時的笑臉。
    這些年,江家賺的銀子很多,他曾自認笑的不比誰少。
    時至今日,在這狂風大作,大雨傾盆的深夜裏。
    江寶瑞後悔了。
    他忽然停住步子,轉頭道:“不能逃了,咱們今天也得死才行。”
    徐彩菊愣了下,江寶瑞道:“我們若逃走了,小豪和亮兒說不定要被追究。若我們死了,他們活下來的機會才更大。”
    徐彩菊明白這個道理,隨後默默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她竟沒有太多恐懼。
    或許很久以前,便預料到了這一切。
    又或者雷聲太大,震的人沒心思去想其它。
    江寶瑞拉著她,轉身朝江雲慶來時的路行去。
    江寶瑞在前麵走著,語氣充滿落寞和悔恨:“是我對不住咱們家,也對不住你。我以為自己能像宋啟山一樣,讓家裏風風光光的,結果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我真沒他那麽大的本事,害苦了你。若有來生,我給你當牛做馬。”
    徐彩菊在後麵被他牽著,走著,聽著,看著。
    被打耳光時,她委屈過。
    被罵時,她氣憤過。
    可到了現在,心中哪還有那些心思。
    隻看著前麵年邁的男人,不由自主將手和他握更緊一些。
    這輩子是不太如意,可若真有來生,她還想嫁給這個男人啊。
    都過一輩子了,哪舍得就這樣分開。
    什麽苦啊,罪啊的。
    過日子,不就是這般磕磕碰碰的麽。
    江雲慶並不知曉爹娘沒有逃走,而是迎著追兵來的方向去了。
    他帶著孩子,來到宋家。
    看到那扇門沒有關,就這樣光明正大敞開著。
    仿佛上蒼憐憫,留下的一線生機。
    但江雲慶並沒有進去,而是停在院門前,隨後撲通一聲跪下。
    將自己,連同兩個兒子的腦袋重重按在地上,大片泥水濺的滿頭滿臉都是。
    從小到大,無論任何時候,他都沒像現在這般狼狽過。
    總衣著光鮮,傲氣淩人的在村中行走。
    小小村莊,在他眼裏都是泥腿子,無一例外。
    而現在,這裏是宋家莊。
    江雲慶沒出聲喊人,隻一個勁的磕頭。
    江正豪和江正亮都不懂他要做什麽,也被按著不停磕頭。
    屋子裏謝玉婉和宋念雲都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卻不敢作聲。
    這件事牽連到朝中大官,非她們所能做主。
    外麵的磕頭聲,在雷聲陣陣中若有若無,但武道第九境的修為,哪裏會聽不清楚呢。
    站在門口的宋念守回頭道:“爹,隻有雲慶哥和兩個孩子。”
    宋啟山這才輕歎出聲:“念豐,你去一趟吧。”
    身著黑甲的宋念豐,不聲不響的站起來,邁步走出屋子。
    兩邊數名武官,跟在他身後。
    來到院門口,看著仍在不斷磕頭的江雲慶,宋念豐不禁想起那個年少時來到院裏,高傲昂著下巴對他們兄弟倆喊。
    “這才多點糧食,全拿去喂豬也算不上糟蹋,也就你們家小門小戶的當回事。”
    “來,你們倆誰先上,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學的拳法!”
    那時的江雲慶,多傲啊。
    現在的他,又多狼狽啊。
    宋念豐沒有出院子,江雲慶再次把腦袋磕進泥水裏,悶聲道:“按梁國規矩,非死罪,入軍十年以上可免。求宋大人,將這兩個孩子帶入軍中。”
    梁國的確有這條規矩,但孩子還小,這個年紀參軍,卻又不合規矩。
    宋念豐沒吭聲,他在等父親宋啟山開口。
    哪怕已是堂堂五品守備,在這院子裏,依然是父親最大。
    但宋啟山一直不出聲,宋念守回頭看了父親一樣,又轉回頭去看著站在院門處,如一座黑山的大哥。
    心裏明白,父親自然是想把孩子救下的。
    但此事關係到軍中律令,也不好擅自做主。
    若宋念豐不願救,做父親的也不能強求,當以家中團結為重!
    久久未曾得到回應,江雲慶的耳朵裏,隱約聽到了眾多腳步聲。
    他沒有回頭,卻明白追兵即將到來。
    這才抬起頭,雙眼竟已血淚模糊。
    曾驕傲無比的江家獨子,聲音嘶啞著:“念豐哥……”
    當這一聲喊出來,宋念豐才終於歎出一口氣:“早知今日,何苦由來。”
    話音頓了頓,他往旁邊略微移了些位置。
    江雲慶眼中亮起了一絲光,毫不遲疑把江正豪和江正亮往院內推去。
    “爹!”三歲的江正亮剛要哭喊。
    便被江雲慶狠狠一巴掌打在臉上:“不許哭,跟你哥進去!”
    “爹……”江正豪似已經明白了什麽,眼裏盡是淚水。
    江雲慶揚起手,卻沒有重重落下,咬牙拍了拍大兒子的臉:“記住了,以後你們倆就算死,也得為宋家死,明白麽?”
    江正豪回頭看了眼身材高大的宋念豐,他認得,這是自己所崇拜的那個人,是比他爹更厲害的那個人!
    轉回頭來,江正豪已是滿臉鼻涕眼淚:“爹,我記住了。”
    “照顧好弟弟,進去!”
    江正豪拽著捂住臉哭的江正亮,朝院子裏走。
    兩個孩子一步三回頭,卻還是邁入院內。
    身後傳來了嘩啦啦的聲音,追兵已至。
    江雲慶轉身看去,馬匹上,馱著兩具屍體。
    一眼便認出,那是爹娘。
    他臉上露出淒慘的表情,而後站起身來,看著宋念豐。
    “從小我就是村裏最厲害的那個,去學拳我也是師兄弟裏最快的。十裏八村,隻有我成了民兵教頭,在鎮上買了宅子,還娶了小妾。”
    微微昂起下巴,讓雨水衝散了臉上的泥汙。
    那張臉,再次顯現出幾分曾經的驕傲。
    “我不想被五花大綁,推到菜市口砍腦袋,太丟人。”
    江雲慶微微屈身,一手握拳藏在腰間,一手伸直做推掌狀,語氣低沉:“但我很想知道,時至如今,你究竟能比我強多少。”
    明眼人都知道,他不可能贏。
    宋念豐參軍十多年,從小兵晉升為五品守備,憑的是累累戰功。
    這是一個在千軍萬馬中廝殺出來的武將!
    更有武道第八境的修為!
    區區民兵教頭,如何能比的了。
    但沒有人笑話,宋念豐伸手扯下身上的鬥篷,露出黑色戰甲。
    他抬腿邁步,走出了院子,看著已經擺出架勢的江雲慶,聲音沉重:“我會全力以赴。”
    “最好如此!”
    江雲慶忽然狂喝出聲:“風雷拳!”
    他率先出招,用了全力,勁氣比以往還要更盛三分,幾乎有要突破到第六境的意思了。
    不得不說,他真的很有武道天賦。
    倘若不死,將來必定可以踏入更高境界。
    從三江鎮追到宋家莊,半途遇到“拚死抵抗”的江寶瑞和徐彩菊。
    將二人斬殺後又追到這裏來的軍伍,快速前行。
    他們看到了江雲慶暴喝出拳,也看到了宋念豐回擊。
    宋念豐的拳,很快。
    快到幾乎看不清,江雲慶已經倒飛出去數十米遠,重重砸在地上。
    渾身骨頭,連同五髒六腑盡數碎裂。
    隨後,才聽到拳頭打在身上的聲響。
    第八境的力量,隻需一招,勝負已分。
    血沫不斷從江雲慶的嘴角,眼睛,鼻子,耳朵裏流出。
    “原來,我們的差距已經這麽大了嗎……”
    他已無法動彈,唯有瞳目艱難上移,看到了趴在馬匹上的兩具屍體。
    依稀間,想起爹娘帶著他初次進城。
    那份世間繁華,令人終生難忘。
    從那之後,他就以為固安村的人,不過是沒見識的泥腿子。
    但倘若從未進城開過眼界,從未拜師學會風雷拳,或許仍隻是小地主家的兒子,或許就不會有今日這場禍事。
    生機快速逝去,眼前逐漸陷入漆黑。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
    隻有模糊念頭,隨著身體的本能抽搐淡去。
    “原來,我們家才是那個泥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