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舍利托夢解迷障

字數:8135   加入書籤

A+A-


    大雄寶殿的青磚被晨露浸得發潮,李寶跟著僧眾跪了半個時辰,膝蓋早已麻得沒了知覺。
    他垂眼望著蒲團上磨出的細毛,聽著前排老比丘尼誦經時帶痰的渾濁嗓音,忽然想起張遠山昨夜說的"朱雀靈氣"——可此時佛前長明燈的光落在供桌上,連供果的紋路都照得一清二楚,哪有半分詭譎?
    木魚聲陡然急了兩拍。
    李寶慌忙合掌,卻見知客僧的袈裟下擺掃過他腳邊,青布鞋底沾著濕泥。
    原來不知何時,殿外的霧散了,簷角銅鈴被風撞出細碎的響,混著經聲直往人耳朵裏鑽。
    "早課畢。"知客僧的聲音像敲在瓷碗上,清泠泠的。
    僧眾陸續起身,李寶扶著供桌站起,膝蓋"哢"地響了一聲。
    他望著排頭幾位老僧佝僂著背退向偏殿,忽然想起寺裏做飯的火工頭陀說過,這些師父每日寅時三刻就起,挑水劈柴、誦經禮佛,連過年都隻多添半碗素齋。
    他摸著後頸未消的涼意,忽然覺得這涼意倒比寺裏的晨更透骨——原來修行不是坐享清淨,是拿血肉之軀硬扛晨昏。
    "李居士留步。"
    空明禪師不知何時站在殿門陰影裏,月白僧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灰布中衣。
    他手裏攥著串沉香木佛珠,每粒珠子都油亮亮的,像是被歲月反複摩挲過的老玉。
    李寶忙合掌:"禪師早。"
    空明笑著點頭,佛珠在掌心轉了兩轉:"看你誦經時眉心總皺著,可是有惑?"
    李寶耳尖發燙。
    他本是跟著僧眾有口無心地念,不想連禪師都瞧出破綻。"弟子前日讀《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句,總解不透。"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昨日見陳旭東後頸的勒痕,又想起陳二狗腕上的紅繩印......這些"色",難道都是空?"
    空明的目光忽然變得很靜,像落了雪的深潭。
    他抬手示意李寶往殿外走,簷角銅鈴的響便裹著鬆枝香撲了滿臉。"你見那勒痕是"色",可勒痕因何而起?
    紅繩?
    噩夢?
    還是人心執念?"他停在一株老柏樹下,樹皮上有道刀刻的"忍"字,已被風雨磨得模糊,"若執念是空,那勒痕何嚐不是空?
    若你執著於"勒痕是凶兆",倒反被這"色"困住了。"
    李寶喉結動了動。
    前日在張遠山家,他盯著陳旭東後頸的勒痕,滿腦子都是陳二狗屍檢報告上"機械性窒息"的結論,哪曾想過"執念"二字?
    "禪師,那......"他咬了咬嘴唇,"若弟子想深研佛法,該從哪部經入手?"
    空明的佛珠突然停住。
    他望向大雄寶殿簷角翹起的龍頭,晨光正順著龍角淌下來,把他眼角的皺紋都染成了金色。"《金剛經》可破我執,《楞嚴經》能照心魔。"他轉頭時,佛珠在指間劃出半道弧,"隻是這兩部經......"他頓了頓,"你昨日說在看《六祖壇經》?"
    李寶點頭。
    他上月在舊書攤淘到本線裝《六祖壇經》,翻了兩頁覺得親切,便常帶在身邊。
    "那便先放下其他。"空明伸手,掌心托著粒被摸得發亮的沉香珠,"佛法不是填鴨,是等水到渠成。
    你昨日問"如何不被執念所困",壇經裏"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不就是答案?"
    李寶接過佛珠,指尖觸到珠子上細密的紋路,像觸到了某種溫熱的活物。
    他望著空明袈裟上洗得發白的補丁,突然想起張遠山說的"朱雀靈氣"——或許這寺裏的"靈氣",從來不是什麽神怪,是這些師父用數十年光陰,在晨鍾暮鼓裏磨出來的?
    "多謝禪師。"他攥緊佛珠,後頸的涼意不知何時散了,倒有股熱流順著脊椎往上湧,"弟子今日想去舍利塔邊讀經......"
    "該去的。"空明笑著合十,轉身時僧衣帶起一陣風,把柏樹上的雪粒子吹得簌簌落,"舍利塔前無俗念,你且讀,且悟。"
    李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這才摸出懷裏的《楞嚴經》。
    書頁邊緣有些毛躁,是他前日在寺裏流通處求的。
    他信步往舍利塔走,路過齋堂時聽見火工頭陀吆喝小沙彌添水,鍋鏟碰著鐵鍋,響得人心底發顫。
    舍利塔在寺後小山上,青石板階覆著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
    李寶在塔前石凳上坐下,翻開經書,卻見第一頁寫著"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業種自然,如惡叉聚"。
    他盯著"顛倒"二字,忽然想起俞茹出事前那晚,她也是這樣捧著本舊書,說"寶哥你看,原來我們都活在顛倒裏"。
    山風突然大了。
    李寶打了個噴嚏,低頭想把經書往懷裏攏,卻見石凳上落了片銀杏葉——不是秋天的金黃,是詭異的暗紅,葉脈裏還凝著水珠,像血。
    他伸手去撿,指尖剛碰到葉麵,後頸突然泛起熟悉的濕冷。
    那感覺像有隻無形的手,正順著他後頸往上爬,爬過耳後,爬過鬢角,最後停在他左眼尾,輕輕一按。
    李寶猛地抬頭。
    舍利塔的塔尖刺破雲層,在藍天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他盯著那影子,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厲害,經書"啪"地掉在膝頭。
    他揉了揉眼睛,想撿書,卻見書頁間夾著張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有顆小痣,和他錢包裏那張一模一樣。
    "俞茹?"他輕聲喚了句,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鈴鐺。
    山風卷著鬆濤灌進耳朵,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越來越慢。
    石凳上的銀杏葉不知何時不見了,隻餘下片水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紅的光。
    李寶摸了摸後頸,那裏的皮膚燙得驚人,像要燒起來。
    他低頭去撿經書,卻見封皮上沾了片碎雪,正緩緩融化,在"楞嚴經"三個字上暈開個水斑。
    他打了個哈欠,把經書抱在懷裏。
    舍利塔的影子正慢慢往他腳邊挪,像條蟄伏的蛇。
    他望著塔身上斑駁的磚紋,突然想起空明說的"照心魔"——或許今日,他該在這塔邊,照照自己心裏,到底藏著什麽。
    眼皮又沉了。
    李寶靠在塔身上,經書滑落在地。
    他望著頭頂的藍天,恍惚看見有紅繩子從雲裏垂下來,纏上塔尖,纏上鬆枝,最後纏上他的手腕。
    他想掙紮,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寶哥,別怕,我來接你了。"
    那聲音很輕,像俞茹出事前最後那通電話裏的尾音。
    李寶閉了眼。
    風卷著經頁嘩啦啦響,有片碎雪落進他半張的嘴裏,涼得他舌尖發顫。
    李寶的意識沉進一片混沌時,最先觸到的是徹骨的濕冷。
    那冷不是山風裹著雪粒子的涼,是浸在冰潭裏的透骨寒。
    他想抬手搓搓胳膊,卻發現四肢像被無形的線捆住,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眼皮重得像壓著塊磨盤,可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名字——是俞茹的聲音,尾音像沾了水的棉絮,濕漉漉地黏在耳後。
    "寶哥......"
    這聲呼喚比任何鬧鍾都管用。
    李寶猛地睜開眼,卻見眼前立著道白影。
    是俞茹。
    她穿著出事那晚的淡藍棉裙,裙角沾著暗褐色的汙漬,發梢還滴著水——和屍檢報告裏"溺亡"的描述分毫不差。
    她的臉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紙,後頸那道青紫色的勒痕格外刺眼,本就小的痣此刻縮成粒暗紅的血點,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猙獰。
    李寶喉嚨發緊,想往後退,後背卻抵上了粗糙的磚麵——是舍利塔。
    他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背貼著塔身,而俞茹正一步步逼近,腳下的青石板在她腳邊裂開蛛網似的紋路,每走一步,裂痕就往李寶腳邊爬一寸。
    "俞茹......你、你不是......"他聲音發顫,話沒說完就被另個聲音截斷。
    "李哥。"
    這聲"李哥"帶著股尖細的尾音,是蕊珠。
    李寶轉頭,正撞進雙烏黑的眼珠裏——蕊珠的眼白全不見了,隻剩兩團墨色漩渦,腕上那圈紅繩印子腫得發亮,指甲蓋泛著青黑,正搭在他另一側肩膀上。
    李寶的胃裏泛起酸水。
    他想起蕊珠出事那天,法醫掀開裹屍袋時,她腕上的紅繩還勒進肉裏半寸,家屬哭著說"這丫頭非說紅繩能擋煞"。
    此刻那紅繩印子正滲著血珠,順著她青白的手腕往下淌,滴在他鞋麵上,燙得他猛抽回腳。
    "你們......你們要幹什麽?"他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經幡。
    俞茹的嘴角扯出個詭異的笑,她抬手撫上李寶的臉,指尖比冰塊還涼:"寶哥,我們冷,好冷......"
    蕊珠的指甲掐進他肩窩:"李哥,帶我們走,帶我們離開那個地方......"
    李寶想喊,可喉嚨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
    他望著兩張逐漸湊近的臉,忽然聞見股腐臭——是從俞茹裙角的汙漬裏散出來的,混著蕊珠腕間滲出的血味,熏得他眼前發黑。
    "不!"他嘶吼著閉眼,可那聲音還是鑽進耳朵裏,俞茹的呼吸噴在他耳垂上:"寶哥,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們嗎?
    你看,我們的脖子,我們的手腕......"
    "夠了!"
    這聲暴喝像驚雷劈開陰雲。
    李寶猛地睜眼,隻見漫天陰雲被撕開道金縫,金光裏浮著尊半隱半現的大佛,眉眼慈悲,右手結印,左手托著粒流轉著七彩光的舍利。
    俞茹和蕊珠同時尖叫,像被火燙到似的縮回手。
    她們的身體開始透明,像被風卷起的紙人,俞茹的裙角先散成碎片,蕊珠的指甲尖跟著化作黑霧,最後連那兩聲"寶哥""李哥"都被金光絞碎,消散在風裏。
    李寶癱坐在地,後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仰頭望著大佛,卻見那尊佛的眉眼漸漸與空明禪師重合,連袈裟上的補丁都分毫不差。
    舍利從佛掌中浮起,懸在李寶頭頂三寸處,七彩光在他臉上流轉,照得他眼前一片璀璨。
    "執念如繩,困人亦困己。"
    佛音在耳畔響起,李寶卻分不清是佛說的,還是空明禪師說的。
    舍利突然墜下,他想躲,卻見那光團像融雪般滲進他心口。
    刹那間,股熱流從心髒炸開,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湧去——後頸的涼意沒了,肩窩的刺痛消了,連這幾日總在夢裏糾纏的陳二狗的紅繩印、陳旭東的勒痕,都像被橡皮擦抹過似的,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下意識摸向心口,那裏還留著舍利鑽入時的灼熱感,像塊燒紅的炭,卻半點不疼,隻覺得渾身輕快得能飄起來。
    大佛的身影漸漸淡去,他最後看見的是舍利塔的塔尖,在金光裏閃了閃,像顆被擦亮的星子。
    "咚——"
    額頭撞上磚麵的疼把李寶拽回現實。
    他捂著發疼的額頭坐直,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歪倒在舍利塔上,《楞嚴經》掉在腳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太陽不知何時西沉了,把舍利塔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蟄伏的巨龍。
    他摸了摸後頸,那裏幹爽溫暖,哪還有半分濕冷?
    再看腳邊——銀杏葉不見了,連水痕都沒留,隻有《楞嚴經》的頁角被風吹得卷起,露出半行字:"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
    "李居士?"
    張遠山的聲音從石階下傳來。
    李寶抬頭,見他正扶著棵老鬆樹往上爬,灰布外套沾著草屑,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芝麻糖。
    "我在齋堂沒找著你,猜你許是在塔邊。"張遠山走到近前,目光掃過李寶發紅的額頭,"可是打盹撞著塔了?
    你這臉色......"他頓了頓,從兜裏摸出塊手帕遞過去,"出了好些汗?"
    李寶接過手帕,擦了擦臉。
    帕子上沾著股淡淡的檀香味,像極了空明禪師袈裟上的味道。
    他望著張遠山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昨夜這人說"朱雀靈氣"時眼裏的光——或許有些事,真的不是巧合。
    "沒事,許是讀經讀累了。"他彎腰撿起《楞嚴經》,書頁間滑出張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的小痣鮮活如初。
    他忙把照片塞進懷裏,抬頭時正撞進張遠山探究的目光。
    "陳旭東那小子,今早又來寺裏了。"張遠山拍了拍他肩膀,"說昨夜沒做噩夢,非說我給他的符管用。
    我瞧著他那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他頓了頓,望向夕陽裏的大雄寶殿,"罷了,明日我去他家裏瞧瞧。"
    李寶攥緊懷裏的照片,舍利留下的熱流又湧了上來。
    他望著張遠山轉身往山下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老小子的背挺得比上午直了些——或許有些執念,該放下了;有些因果,也該解了。
    山風卷著鬆濤掠過舍利塔,塔角銅鈴發出清越的響。
    李寶抱著經書往寮房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和舍利塔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條交纏的龍,正往暮色裏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