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神相測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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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卷著鬆濤掠過舍利塔時,張遠山的灰布外套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剛要抬腳往山下走,石階下突然傳來一道帶著顫音的呼喚:"張師傅!"
陳旭東從山茶樹後閃出來,青灰色羽絨服的拉鏈隻拉到胸口,露出裏麵印著卡通熊的紅毛衣——李寶記得這是昨天陳旭東說"夢到熊瞎子追著啃腳踝"時穿的那件。
此刻那孩子眼眶泛著青,卻笑得見牙不見眼,手裏攥著個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油亮亮的醬牛肉。
"您可算下來了!"陳旭東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塑料袋在手裏晃得嘩啦響,"我在山門口等了倆鍾頭,怕錯過您。
昨兒夜裏真沒做噩夢!
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數了三百多隻羊,愣是沒見著那口黑棺材!"他說著把塑料袋往張遠山懷裏塞,"我媽非讓我帶醬牛肉,說您給的符比村頭劉半仙的靈驗十倍。"
張遠山沒接袋子,指節叩了叩陳旭東額角:"靈驗個屁,我給的是靜心符。
你小子前兒在寺裏哭嚎著說"夢見太奶奶拽我下陰河",我問你上回給太奶奶上墳是啥時候,你支支吾吾說"去年清明買了束塑料花"。"他轉身往山下走,陳旭東像隻尾巴似的跟著,"明兒小年夜,你家祖墳在村東頭老槐樹下頭那片坡地吧?
你爺說過,陳家祭祖必用三葷三素,葷菜要現殺現做,對不對?"
陳旭東猛地頓住腳,羽絨服帽子上的毛球都跟著晃了晃:"您、您咋知道?
我爺去年走的時候才跟我念叨這規矩,連我姐都不知道......"
"我咋知道?"張遠山背著手笑,眼角的皺紋擠成團,"你昨兒說"太奶奶夢裏穿的藍布衫袖口有黃漬",那是熏了三十年香火的痕跡。
你家祖墳前供桌的桌腳缺塊磚,每次擺供品都得墊塊紅瓦片——上回你表叔來上墳,酒壺沒擺穩滾下坡,砸壞了半塊碑。"
陳旭東的眼眶突然紅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塑料袋硬塞進張遠山手裏:"我明兒一準兒殺隻蘆花雞,再讓我媽熬鍋紅豆粥。
太奶奶活著最疼我,就愛喝那口甜絲絲的......"
"行啦行啦。"張遠山扯了扯外套口袋,把塑料袋塞進去時,李寶看見他指節微微發顫,"後日晌午我去你家,先看祖墳風水,再給你念往生咒。"
"哎哎哎!"
一道粗啞的男聲從山路上方炸響。
李寶轉頭,看見個穿藏藍棉服的壯實漢子從轉角處走來,手裏夾著根煙,鞋底沾著黃泥——是陳旭東的堂哥陳向東,今早李寶在齋堂見過他,當時這人正拍著桌子說"現在誰還信神神鬼鬼,我跑運輸月入過萬"。
"張師傅是吧?"陳向東走到近前,煙屁股在指尖明滅,"我弟說您會看相?
給我也瞅瞅唄。"他歪著腦袋笑,露出顆金牙,"我跑長途貨運的,就想知道今年財運咋樣。"
張遠山掃了眼他泛紅的眼尾,又盯著他眉骨看了片刻:"你印堂發亮,鼻梁起勢,今年財運比去年旺三成。"
"就這?"陳向東嗤笑一聲,把煙蒂碾碎在腳下,"我跑的是建材專線,開春縣裏要修新公路,這財運能不旺?
您這話說跟沒說似的。"他伸手勾住陳旭東脖子晃了晃,"我弟就是被那破夢嚇傻了,您老可別跟著起哄。"
李寶摸出煙盒,抽出根煙遞過去。
陳向東伸手接時,他的手背擦過張遠山的指節——那老道士的手突然抖了抖,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袖子裏。
李寶抬頭,正撞進張遠山緊抿的嘴角和驟然收緊的瞳孔。
"你眉眼間的財氣......"張遠山盯著陳向東的臉,聲音沉了下去,"底下壓著團黑煞。"
陳向東的金牙閃了閃:"黑煞?啥玩意兒?"
"你最近是不是總覺得後脖子發涼?"張遠山沒接話,"夜裏開車時,後視鏡裏總像有團影子?"
陳向東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猛地鬆開陳旭東,後退半步:"你、你咋知道?"
"上個月十五,你在318國道撞了隻黃皮子?"張遠山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沒停車,直接碾過去了?"
"那玩意兒突然竄出來!"陳向東的臉漲得通紅,"我踩刹車都來不及!
再說了,黃皮子又不是保護動物......"
"你當煞是死的?"張遠山猛地拔高聲音,驚得山雀撲棱棱飛起來,"那東西跟著你半個月了,等的就是小年夜——"
"夠了!"陳向東吼道,脖頸上的金鏈子隨著動作亂晃,"合著我信你給我弟看夢,你就咒我?
我告訴你,我陳向東跑了八年夜路,啥邪乎事沒見過?"他從褲兜掏出張皺巴巴的符紙,"昨兒我弟非塞給我這破玩意兒,說能保平安,我早撕了衝馬桶了!"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卷著陳向東的話音往山穀裏鑽。
李寶看見張遠山的喉結動了動,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那裏還裝著陳旭東的醬牛肉,塑料袋窸窸窣窣響著,像誰在低聲歎息。
"要化解也不是沒轍。"張遠山突然笑了,笑得比剛才溫和,"你把生辰八字寫我本子上,我給你算個時辰,小年夜夜裏十二點,去318國道撞黃皮子的地兒......"
"誰信你這套!"陳向東轉身就走,棉服下擺帶起一陣風,"東子,走!
咱回家吃醬牛肉去!"
陳旭東看看張遠山,又看看堂哥的背影,跺了跺腳追上去,羽絨服帽子上的毛球一顛一顛:"哥你等等我!
張師傅不是咒你,他......"
兩人的聲音漸漸被山風揉碎。
李寶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轉頭時見張遠山正盯著自己懷裏的《楞嚴經》,書頁間露出半張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的小痣在暮色裏泛著暖光。
"那孩子......"張遠山指了指陳向東消失的方向,從兜裏摸出個黑皮本子,扉頁上用朱砂畫著八卦圖,"煞氣入命,得用生辰八字鎮。"他翻開本子,鋼筆尖懸在空白頁上遲遲沒落下,"可他偏不信。"
李寶摸了摸懷裏的照片,舍利留下的熱流又湧了上來。
山腳下的村落已經亮起燈火,像散落的星子。
他望著張遠山筆下的八卦圖,突然聽見遠處傳來汽車鳴笛聲——是陳向東的貨車發動了,引擎聲裹著風聲,像極了某種不安的嗚咽。
暮色漫過鬆枝時,張遠山突然抬高聲音:"陳旭東!"
正小跑著追堂哥的少年頓住腳,羽絨服帽子上的毛球被山風掀得翹起。
他回頭時,張遠山已從懷裏摸出黑皮本子,指節叩了叩封皮上的朱砂八卦:"把你哥的生辰八字拿來。"
"啊?"陳旭東的鼻尖被凍得通紅,"我哥他......"
"他印堂黑煞壓財星,子時三刻的命局最怕陰煞衝克。"張遠山翻本子的動作極快,紙頁發出脆響,"你爺當年給我算過陳家三代八字,你哥是壬戌年臘月廿三亥時生的吧?"
陳旭東的瞳孔猛地縮了縮——那是他哥身份證上都沒寫的舊曆生辰。
他轉身往陳向東的方向跑,棉鞋踩得石階咚咚響:"哥!
張師傅要你生辰八字!"
陳向東正彎腰檢查貨車後輪,聽見這話直起身子,金鏈子在暮色裏晃出冷光:"生辰八字?
那玩意兒能當油錢使?"他扯了扯棉服拉鏈,"要問就問!
我陳向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壬戌年臘月廿三,亥時!"
張遠山的鋼筆尖重重戳在本子上,墨水滴開個深褐的圓。
他掐著指節算起小六壬,指腹在八卦圖上畫了三圈,突然"啪"地合上本子。
李寶看見他後頸的青筋跳了跳,像有條活物在皮膚下竄動。
"三天內。"張遠山的聲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冰碴,"小年夜夜裏十點到次日淩晨兩點,318國道鷹嘴崖段,你會被大貨車撞下懸崖。"
陳向東的金牙咬得咯咯響,他兩步跨到張遠山麵前,身上帶著柴油和煙草混合的氣味:"老東西你咒誰呢?
老子開了八年車,鷹嘴崖的彎兒閉著眼都能過!"
"信不信由你。"張遠山從袖管裏抖出三張黃符,符紙邊緣畫著血線似的朱砂紋,"這三張鎮煞符,一張貼車頭,一張壓在駕駛座腳墊下,一張揣懷裏。
三天內別碰方向盤,躲在家裏......"
"碰方向盤?"陳向**然笑了,笑聲震得喉結上的金鏈子亂顫。
他猛地搶過符紙,指腹重重碾過朱砂:"老子明兒要拉二十噸水泥去縣城,後兒還得給工地送鋼筋——你讓我躲家裏?"他手指一絞,符紙在掌心碎成雪片,"再說了,就這破紙片子,能擋得住大貨車?"
碎紙片被山風卷著撲向張遠山的臉。
李寶看見老道士的睫毛顫了顫,眼底騰起團暗紅的火,卻又在眨眼間熄滅。
陳向東扯著陳旭東往貨車走,少年的羽絨服被拽得歪到肩頭,回頭時眼眶泛著水光:"張師傅......李哥......對不住,我哥他......"
"無妨。"張遠山彎腰撿起一片符紙,指尖撫過被扯斷的朱砂線,"就算他躲過這劫,也得在床上躺三個月——撞黃皮子時震碎了命格裏的陽火,煞氣早順著車輪子爬進骨頭縫了。"
陳旭東的腳步頓在貨車旁。
他望著張遠山佝僂的背影,喉結動了動:"張師傅,後日小年夜......來我家吃團圓飯吧?
我媽燉了臘豬蹄,我姐還烤了棗花饃......"他又看向李寶,"李哥也來!
我家熱炕頭能坐六個人......"
張遠山把碎符紙收進本子夾層,抬頭時暮色正好漫過他的眉骨:"看情況吧。"他說這話時,陳向東已經發動了貨車,引擎聲像頭暴躁的野獸,"但你記著,小年夜夜裏,別讓你哥碰任何鐵器。"
貨車尾燈在山路上拖出兩道紅光,漸漸融進暮靄裏。
李寶摸出煙盒,剛要抽一根,張遠山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老道士的掌心滾燙,像塊剛從火裏扒拉出來的炭:"你發現沒?"他盯著李寶的指尖,"方才陳向東接你煙時,我碰到你手背......"
李寶的後頸泛起涼意。
他想起剛才張遠山像被火燙似的縮手,想起老道士看自己時驟然收緊的瞳孔。
山風卷著鬆濤掠過,張遠山的灰布外套獵獵作響,聲音卻輕得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那時候,我突然能看見......"他頓了頓,鬆開手後退半步,"能看見人身上的氣。
陳向東的財氣是金紅的,可底下壓著團墨黑的煞,正順著他的指尖往心口爬。"
李寶望著自己的手。
暮色裏,那雙手和尋常人無異,可他想起懷裏俞茹的照片,想起舍利曾在掌心發燙。
山腳下的村落亮起更多燈火,像有人撒了把星星在人間。
張遠山的黑皮本子被風掀開一頁,露出半張沒寫完的卦象——中間那個"劫"字,被鋼筆戳得幾乎穿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