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餐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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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莫凡的身體被狠狠地摜在冰冷粗糙的鐵皮管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黃如同丟棄一件礙事的垃圾,精準而冷酷地鬆開了鉗製他後衣領的手。那冰鐵般的手指僅僅殘留著一圈深刻的、帶著鐵鏽汙跡和莫凡冷汗混合物的勒痕。
    通道內隻剩下鐵鏽的腥甜、油脂的腐敗,以及莫凡自己如同破風箱般短促粗重的喘息。先前被拖拽的擦傷火辣辣地灼痛著,更痛的是心髒被一隻無形鐵爪攥緊般的窒息感。
    他緩緩抬起頭,濕漉漉的碎發黏在額角,汗水混合著淚水未幹的痕跡和管壁的汙垢,在昏暗逼仄的管道中映出淩亂反光。他沒有去看前方黑暗的出口,目光死死地、穿透朦朧的汙濁光線,釘在黃那挺直、毫無波動的背影上。
    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被砂紙磨過喉嚨的傷口,每個字都像生鏽的齒輪艱難轉動:
    “為……”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著鐵腥、油汙和陳年灰塵的管道異味幾乎讓他窒息,“……為什麽放棄。”
    前方的身影沒有一絲停頓。黃繼續用她那精準、恒定到近乎機械的步幅,踩著腳下粘膩滑溜的油汙層,沉默地向黑暗深處走去。
    過了幾秒,也許更短,也許更長。一個冷靜、平滑得如同手術刀切開空氣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前方黑暗中飄來:
    “他,已經必死了。”
    篤定!
    沒有任何波瀾!
    甚至沒有一絲屬於人類情緒的惋惜或殘忍!
    僅僅像在陳述一個冰冷無情的物理定律——水往下流,火能燃燒,他必死無疑。
    莫凡張了張嘴,那原本被強行壓製在胸腔裏、混合著恐懼和憤怒的滾燙灼流,仿佛找到了潰堤的缺口,猛地衝上喉嚨!他想吼出來!質問她的冷血!詛咒這個該死的世界!甚至想把拳頭砸向那冰冷的背影!
    但,那口滾燙的氣流最終還是撞上了冰冷的現實壁壘,凝固在咽喉深處。拳頭在身側緊攥到指節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肉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裏彌漫開被咬破唇肉的鐵鏽味!一股無力感如同浸透冰水的破布,重重地包裹住他,浸染到每一寸骨髓。
    他猛地閉上眼。
    *算了……*一個聲音如同幽靈般在他死寂的腦海深處盤旋。
    *這裏是地獄啊……善良?仁慈?它們早他媽被胖子剁成肉餡了!*
    *天真……我他媽就是個傻逼!*
    但……
    蘑菇頭那雙在極速墜落中,死死釘在黃冷漠側臉上、布滿血絲、充滿無盡控訴和不甘的眼睛!
    那無聲的、微弱的、仿佛用盡最後力氣做出的口型……“為……什……麽”……
    騙……不……了……自……己……啊……
    該死的良心!!!
    就在這時,黃的聲音,如同冬夜寒冰刮擦玻璃,再次毫無征兆地切斷了莫凡內心狂亂的自我審判:
    “你在想——”她的語調沒有任何疑問,隻是在陳述一個她早已洞悉的、幼稚無比的思想邏輯,“——這個沒有心的‘我’,為什麽能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個‘有可能’救到的人?”
    莫凡劇烈起伏的胸腔猛地一滯,驟然抬起頭。
    黃終於停下了腳步,極其緩慢地轉過了半個身子。她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在管道唯一一絲微弱光線的映襯下,如同兩口深埋於凍土之下、封凍著萬年玄冰的枯井!沒有絲毫暖意,沒有絲毫情緒,隻有徹骨的、能凍結靈魂的絕對冷靜!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穿透黑暗與塵埃,精準地、殘酷地鎖定了莫凡臉上每一絲動搖和脆弱!
    “那麽——”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冷硬尖銳,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鑿擊岩石,“——讓‘天真鬼’聽聽,你那雙被狗屁善良糊住的眼睛‘看不到’的現實!”
    “那一刀——”她指向身後遙遠、但依然仿佛散發著血腥氣息的破洞方向,“——劈裂的不隻是一塊爛木頭!”
    “它劈斷了通道!”
    “它劈塌了支撐!”
    “木板的斷裂處每一秒都在承重!每一秒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木屑在崩落!粉塵在飛揚!就在那個胖子,和他身後那一群被血腥味徹底激發凶性的野獸圍過來的時候!”
    “如果——!”她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摧毀一切幻想的鋒利!“——如果我在那個瞬間,選擇了‘多拖一秒’,去撈那隻——”
    她頓了頓,吐出的詞匯帶著赤裸裸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貶斥,
    “——‘會失禁’、‘腿發抖’、‘甚至跳之前都能被自己滑倒的廢物’!”
    “我們三個人!所有人!都會因為木板徹底斷裂崩塌!像三塊砧板上的肉!直挺挺地摔進下麵那口——”
    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金屬管壁,看到了下方沸騰的油鍋、獰笑的胖廚、等待開餐的怪物!
    “——正在冒泡!等著蘸生料!烤脆皮!的地獄火鍋中央!!!”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狠狠刺入莫凡瞳孔深處!
    “明白嗎?!不是放棄他!是必須‘舍棄’他!”她的聲音冷酷到極點,“就在他滑倒、尖叫、往下墜的那一刻!”
    “他的命——”黃伸出手指,在空中做了一個極其輕蔑的“撚碎”動作,仿佛在撚死一隻微不足道的飛蟲,“——就已經如同這管道裏的塵埃,掉進下麵那鍋滾油了。”
    “留下來,伸手,隻會多賠上一秒——甚至零點幾秒!”
    “而這零點幾秒——”黃的聲音低沉下來,如同魔鬼在宣讀賬單,“——就是胖子剁骨刀劈開我們脊椎骨的時間!就是那些怪物撕開我們喉嚨的時機!”
    “我們——!”她指向自己和莫凡,“——沒有那零點幾秒可以浪費在‘沉沒成本’上!”
    “生存的道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審判般的、斬釘截鐵的最終宣判,在狹長的管道中激起冰冷的回響,“——不是讓你去思考‘能不能救’,而是精確計算!在死亡規則下——”
    “誰的命,值不值得用你自己的零點幾秒去換?”
    黃轉過身,仿佛多看一眼莫凡那張失魂落魄的臉都是對時間的浪費。
    “這就是答案,天真鬼。”她繼續邁步,聲音恢複到之前平滑冰冷的常態,隻是這次結尾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帶著金屬棱角的疲憊?
    “……隨你信不信。”
    莫凡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真的被什麽東西狠狠攥住、擰了一下!剛才所有積鬱的憤怒、不甘、自我譴責,在這番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冷酷、血淋淋的現實剖析麵前,被徹底碾碎、凍僵了!沒有憤怒的餘地,隻剩下一股徹骨的、仿佛要將他靈魂都凍裂的冰冷寒氣,從脊椎骨一路爬升到後腦勺!
    什麽善良,什麽愧疚,在黃描述的“零點幾秒”麵前,都顯得無比荒誕可笑,如同小醜蒼白無力的妝容。
    “……行……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幹澀,如同風幹後又被踩碎的枯葉。這不是認可,這是被現實碾碎靈魂後的……喑啞。
    沉默。比之前更深、更冷的沉默。
    隻有腳下粘稠油汙被踩踏擠壓發出的“滋滋”聲,鐵皮管道因兩人動作而發出的輕微共振聲,以及管道深處更遠方,隱約傳來的某種……令人更加不安的、仿佛巨大氣流通過狹窄裂縫時發出的……空洞嘯叫?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保持著足以隔絕所有溫度的微妙距離,如同兩具行走在鏽蝕墓穴甬道中的幽靈,被前方更加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緩慢而沉默地……吞噬而去。
    通風管道的黑暗仿佛粘稠得化不開的墨汁,沉重地擠壓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腳下粘膩的油汙層和冰冷的鐵鏽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兩人剛剛經曆的煉獄。莫凡佝僂著背,每一步都像是在負重深陷淤泥,肺部因為剛才的狂奔和恐懼而火燒火燎地疼痛。
    就在絕望的冰冷如同黴菌般快要爬滿全身時——
    前方!
    一點極其微弱的、帶著某種奇異偏暖色調的光源,如同在絕望深淵盡頭點燃的最後一粒火星,艱難卻頑強地穿透了濃重的黑暗!那光,並非刺目的白熾或死寂的青冷,而是沾染著一點老舊燈泡特有的、仿佛罩著一層薄紗的柔和的橙黃!
    出口!
    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在這片絕對的黑暗和身後殘留的血腥咆哮聲對比下,竟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不真實的誘惑力!
    黃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她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抵達任務坐標點,極其精準地停在光源透出的位置下方——那是一個由生鏽螺栓固定的方形通風口格柵。她伸出那雙依舊一塵不染的纖手(與管道內的汙穢形成了荒誕的對比),毫不費力地擰開那早已鬆動的螺帽,抓住格柵邊緣,向外一推——
    “嘎吱——”
    一聲輕微卻清晰無比的金屬摩擦聲響起,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氣,混雜著灰塵、陳舊紙頁、以及某種……極其微弱的、類似幹燥木頭的陳舊氣息,猛地湧入狹窄汙濁的管道!
    黃甚至沒有低頭查看下方情況,身體重心極其輕微地調整,便如同一片被風吹落的羽毛般,無聲無息地墜出了通風口!那鵝黃色的裙擺在微光中劃出一道極其短暫的亮線,然後消失。
    莫凡心髒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切地撲到洞口邊緣,心髒狂跳地向下望去!
    下方並非深不見底的黑暗,而是一個堆放著大量硬質物品的雜物箱或者類似容器!借著上方透下的柔光,能看到各種毛絨玩具(但似乎都積滿灰塵)、碎裂的塑料積木塊、翻倒的木製小車……它們雜亂的棱角和填充物的塌陷構成了一片緩衝。雖然肯定硌得慌,但足夠厚實!高度……最多三米出頭。
    不會摔死!不會骨折!
    這個認知讓莫凡幾乎湧出劫後餘生的熱淚!他學著黃的樣子,但動作遠談不上優雅或悄無聲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讓腿部先探出洞口,然後——
    “啊——噗通!哐當哐當!”
    他控製不住身體平衡,低叫著像一顆笨重的石頭直直砸了下去!身體瞬間被各種堅硬的棱角硌得生疼,滾燙的疼痛與冰冷的塵埃感同時傳來!堆疊的玩具和雜物發出嘈雜的抗議聲!幾隻被壓扁的填充玩偶如同垂死的天鵝般,噗噗地噴出細密的塵霧。
    他齜牙咧嘴地掙紮著,手腳並用地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裏爬出來,身上沾滿了灰塵和細小的絨毛纖維,狼狽得像剛在垃圾堆裏打過滾。黃已經站在雜物箱邊緣,無聲地看著他掙紮爬出,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觀察一隻剛學會走路的小狗。
    兩人跨出這個由破舊回憶組成的緩衝墊,終於踏入了光源的來源——這個房間的地板。
    空氣仿佛瞬間安靜下來。管道外的喧囂和恐怖被暫時隔絕。隻有——
    “嗚——嗡……嗚——嗡……”
    一種平緩、單調、卻帶著莫名規律的機械嗡鳴聲,頑固地鑽進耳膜。聲音源自房間中央——一輛製作相當精美、在軌道上緩慢循環行駛的玩具蒸汽火車頭。紅黑相間的車身在燈光下泛著塑料特有的廉價光澤,車頂的小煙囪裏甚至還噴吐著細細一縷、帶著機油味道的、模擬的白色煙霧(或者說塵霧?)。這聲音成了此刻唯一存在的背景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詭異。
    莫凡的目光帶著一絲茫然和劫後餘生的恍惚感,緩緩掃視著這個空間。
    這是一個……兒童房?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固執地訴說著這一點:
    *光線:來自屋頂一個造型可愛、帶著雲朵浮雕燈罩的吸頂燈,散發著那片柔和到有些不自然的橙黃色暖光。
    *軟軟的小床:鋪著印滿褪色小熊圖案的被子,一個棉花都幹癟變形的方形枕頭隨意地靠在床頭。
    *小凳子:木質,漆成明亮的藍色,表麵有些剮蹭和磨損的痕跡。
    *書架:一個齊腰高的白色矮書架,歪歪扭扭地塞滿了書。書脊大多是色彩鮮豔到有些刺眼的童話故事——《睡美人》《白雪公主》《糖果屋曆險記》……但幾乎所有書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紙張卷曲泛黃,甚至有幾本封麵或書頁被撕扯得隻剩下殘破的一角,如同被遺忘的斷臂雕像。
    *桌子:一張低矮的小圓桌,桌麵邊緣還殘留著幹涸發黑的蠟筆塗鴉。桌麵中心,靜靜地擺放著兩樣東西:
    *一本硬皮日記本:封麵是褪色的粉紅色,邊緣磨損嚴重,金屬搭扣上鏽跡斑斑。
    *一個小熊玩偶:毛絨材質,棕色絨毛失去了原本的光澤,變得暗淡粗糙,打著結。它以一種極其別扭的、仰麵朝天的姿態癱坐著,後腦勺無力地抵著一塊巨大的、布滿細小裂痕的玻璃窗格。那扇窗外,是一片濃重到化不開的、什麽也看不清的漆黑,玻璃上積滿了灰塵和雨痕,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衛生間入口:小隔間的門敞開著,露出內部一角——
    *一個粉色的、橢圓形的兒童浴缸!裏麵沒有水,但清晰地殘留著一圈圈幹涸後變色的水垢印記。就在浴缸底部邊緣,赫然擺放著幾隻小小的、明黃色的塑料小鴨子!它們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顏色在昏暗光線下竟莫名地鮮豔刺目,與整個房間彌漫的塵封死寂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所有的色彩、所有的物品……都散發著一種強烈的、屬於孩童的稚嫩和天真氣息。
    然而……
    *那厚厚的灰塵像一層巨大的、沉默的裹屍布。
    *書頁的殘破如同無聲的尖叫。
    *玩具火車的嗡鳴單調得像某種……送葬的安魂曲?
    *小熊玩偶靠著玻璃窗的無力姿態,和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
    *浴缸裏那幾隻鮮豔到詭異的、仿佛被凝固在時間盡頭的小黃鴨……
    這一切在橙黃的暖光下,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全與慰藉,反而形成了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割裂感和……令人心悸的冰冷詭異!
    仿佛這不是一個被溫柔遺忘的童年樂園,而是一個被精心布置、然後被時間與某種更可怖力量共同凍結……標本般的……
    兒童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