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餐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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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凡的目光依舊帶著劫後餘生的餘悸和未能消散的茫然,如探照燈般緩慢地掃視著這個被塵封的兒童墓室般的房間。那玩具火車的嗡鳴像鈍器般持續敲打著緊繃的神經末梢,書架上童話書殘缺卷曲的書頁如同無聲控訴的嘴,小熊玩偶歪扭著後腦勺抵著漆黑玻璃的絕望姿態……這一切都無孔不入地滲透著一種令人坐立不安的詭異死寂。
    然而,就在這種能將人心慢慢凍僵的沉寂與塵埃之中,一個身影卻格格不入地“活”了起來。
    黃並未如莫凡那樣陷入遲疑的觀察。她的目光,在短暫掃過那些落滿灰塵的童話書和抵窗窒息的小熊後,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鎖定在了房間中央——那永不停歇地在軌道上循環往複、噴著廉價模擬煙霧的紅色玩具小火車,以及散落在地毯(如果那還算是地毯而不是灰塵地衣的話)上的彩色塑料積木塊。
    她那曾掐住莫凡衣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手,此刻竟以一種近乎笨拙的、帶著孩童般探索渴望的姿態,輕輕撫上了火車的金屬(或塑料?)車身。冰冷的觸感似乎並未讓她退縮。下一秒,她極其自然地蹲了下來,鵝黃色的裙擺在灰塵中攤開,如同一朵瞬間枯萎褪色的花。
    她伸出手指,像第一次接觸未知生物的孩童,小心翼翼地撥弄了一下軌道旁邊一個藍色的三角形積木。積木“啪嗒”一聲輕響,滾到了旁邊一個黃色方塊旁邊。這微小的動作和聲響,在巨大單調的嗡鳴背景下,竟顯得突兀而……脆弱。
    接著,她拾起了那個紅黑相間的火車頭(它依舊在她掌心發出著沉悶的“嗚—嗡”震動,帶著廉價的機油味和固執的規律)。她沒有像莫凡預想的那樣去破壞軌道或拆卸零件,而是歪著頭,長睫在眼下投下濃重的、疑惑的陰影,用一種近乎研究精密儀器的專注神情,凝視著那縷從細小煙囪裏噴出的、稀薄的、仿佛一觸即碎的模擬煙霧。她的指尖在那煙霧上方幾毫米處遲疑地停留,沒有觸碰,仿佛在研究一種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甚至帶著一絲……近乎虔誠的迷惑?
    莫凡靠在冰冷的小床邊沿,脊背因為突如其來的鬆弛而微微酸痛。他看著那個蹲在積木和火車旁的身影,心裏某個角落猛地撞進一個念頭:
    這丫頭……明明剛才在管道裏還像塊萬年不化的寒冰,眼神冷得能凍死北極熊,下手跟擰螺絲帽一樣利落精準不帶感情……
    怎麽……怎麽現在對著這些破玩具,擺弄起來竟然……
    這個念頭像一簇小小的、不合時宜的火苗,在滿是冰碴的胸腔裏微弱地閃了一下:
    ……有點……可愛?
    但緊接著這念頭就被他自己狠狠壓了下去!可愛?!瘋了吧!這是什麽鬼地方!剛才那木板掉下去的時候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那個蘑菇頭的眼睛還——
    他猛地甩頭,仿佛要把這個荒謬又危險的念頭甩出去。*行了行了!休息!趕緊他媽喘口氣!累死了!*
    他有些賭氣又有些自暴自棄地向後一倒。
    “噗——”一聲悶響。
    身下的小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帶著濃鬱灰塵和腐朽木質纖維氣味的**!那印著褪色小熊圖案的被子下麵,似乎埋藏著某種極其柔軟、但早已失去支撐力、幹癟如同敗絮的東西。床墊毫無回彈力地深深下陷,將他陷入一個布滿陳舊氣味和冰冷塵埃的、極其不舒適的“懷抱”。身體各處的擦傷和瘀傷在接觸點隱秘地作痛。
    舒服?見鬼去吧!
    但他確實累極了。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榨出來的疲憊,沉重得連眼皮都像灌了鉛。他幹脆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用力地呼吸著房間空氣中那股陳舊紙張、灰塵、木頭腐朽、以及玩具火車噴出的那股微弱的工業機油氣味的混合體。他將自己沉入這令人窒息的塵埃之海,隻想暫時屏蔽掉那煩人的火車嗡鳴,屏蔽掉腦海裏蘑菇頭那雙最後睜大的眼睛,也屏蔽掉那個蹲在地上擺弄積木的、矛盾到讓他心頭發堵的背影。
    他幾乎要在這種半是昏沉半是麻醉的狀態中滑落,身體被那破敗小床吞噬著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更短)。
    那持續不斷的、單調得如同催眠曲般的火車嗡鳴……突然停止了?!
    緊接著,一個極其突兀的、清晰的、帶著某種……幾乎稱得上是鮮活水汽的聲音,如同冰錐鑿破了冰層,在塵封窒息的空氣中驟然炸開:
    “喂——”
    聲音來自房間另一頭,來自那片最陰鬱、最布滿水垢痕跡的衛生間門口。
    “你——”那個聲音頓了頓,語氣裏罕見地沒有命令,也沒有冰冷平滑的邏輯推理,反而……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甚至……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不可查的……猶豫?“——睡著了沒?”
    莫凡一個激靈,像被潑了一盆冰水!沉重的眼皮猛地睜開!
    視線還帶著模糊的適應光圈的殘影,但已經足夠看清——黃,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了身。她鬆開了那個紅色的火車頭(它孤零零地躺在軌道盡頭,煙囪裏再無一絲煙霧),腳邊的積木被她無意識地踢散了幾塊。她就那樣站在那裏,站在衛生間敞開的門前。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她挺直卻似乎又帶著一絲僵硬緊張的脊背輪廓。
    而她接下來的話語,在莫凡模糊的耳朵裏聽來,竟帶著一種如同從天外傳來的、完全不真實的衝擊:
    “……我……想洗澡。”
    顯然是個人都能明白黃的意思,莫凡趕緊點點頭說:我絕對不會偷窺的,尤其是偷窺平胸蘿莉。
    莫凡那帶著一絲調侃(更多是用來掩飾自己尷尬)的回答話音還未落,黃已經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她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纖弱卻挺直的背影便徑直沒入了衛生間門口那片更為昏沉幽暗的區域。
    衛生間內。
    昏暗的光線勉強照亮著那個橢圓形、粉色釉麵已經斑駁的舊浴缸。浴缸底部和邊緣,積著厚厚的、泛著暗黃或灰黑色澤的頑固水垢,如同幹涸淚痕的化石。水管發出沉悶的、仿佛鏽蝕內髒摩擦般的“咕嚕”聲,隨即是水龍頭被擰開時那刺耳尖銳的“吱呀——”尖叫!
    “嘩——嘩嘩嘩——”
    冰冷的水流如同垂死巨獸喉間的最後嗚咽,初始渾濁帶著生鏽鐵腥味,噴濺在同樣遍布水垢的缸壁上。黃麵無表情地看著那蒼白的水柱注入浴缸,纖細的手指隨意撥動著冷熱閥門——沒有仔細調試的意圖,更無期待溫暖的流露。對她而言,“冷”與“熱”的溫度概念,似乎也隻是刻度表上毫無意義的數字差異。
    水流漸漸變得清晰溫潤起來,蒸騰起稀薄的白汽,在冰冷的空氣中艱難地彌散,很快又被空間裏更厚重的、陳腐的濕氣吞噬同化。浴缸裏的水位緩慢地、帶著沉重歎息般地上漲。
    黃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儀式感。纖細的指尖,以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輕顫(或隻是光影的錯覺?),開始解下那條沾滿管道鐵鏽和廚房汙漬的鵝黃色長裙。衣物如同失去支撐的褪色花瓣,無聲滑落在冰冷的、帶著不明汙漬的瓷磚地上。
    接著是貼身衣物。
    很快,一具如同無瑕白玉雕琢而成、卻又透著極度蒼白脆弱的少女胴體,便完全暴露在了這片潮濕、幽暗、彌漫著水汽和深層黴味的空氣裏。燈光吝嗇地在皮膚表麵塗抹了一層冰冷的柔光,她的骨節清晰可見,腰肢纖細得仿佛一折即斷,平坦的胸部和微微隆起的曲線都帶著一種發育不良般的、缺乏血色的精致。
    她赤著雙足,踩在冰冷濕滑的地磚上。寒氣透過足心滲入纖細的腳踝。她走到浴缸邊緣,沾著細小水珠的腳尖,如同初探深潭的怯生天鵝,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謹慎和試探,輕輕地、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溫熱水麵。
    似乎確認了溫度……或者說,確認了這液體不會對她造成“傷害”。
    然後,她沒有更多猶豫,如同投入一個短暫的避難所。那纖細、蒼白的身體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近乎滑入的優雅姿態,沉入被微暖水汽包裹的浴缸之中。水麵溫柔地向上漫延,覆蓋過纖細的小腿、大腿、腰肢,最終將那平坦冰冷的胸膛也溫柔包裹。
    她舒適地、長長地、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籲”了一聲。聲音極輕,消散在蒸騰的水汽裏。原本挺直僵硬的雙肩微微鬆垮下來,一直緊繃如鋼絲的脊背線條,第一次在水中顯出了柔軟的弧度。她將下巴輕輕埋進水麵,隻露出小半張臉:被水汽濡濕的、貼在額頭和臉頰的黑色碎發,和那雙閉起的眼睛。那睫毛濃密纖長,濕漉漉地垂著,像是疲憊的蝶翼終於收斂。
    “滴答……滴答……”
    水龍頭未能關緊,殘留的水滴執拗地敲打著浴缸邊緣,發出空洞而規律的輕響。這是房間裏唯一的節奏。
    時間在熱水的包裹中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
    幾分鍾後。
    黃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水霧中,她的目光落在了浴缸底部那幾個被水流攪動、微微搖晃碰撞著的明黃色小鴨子身上。它們小小的、鮮豔的、圓滾的身子,在這片渾濁、陳舊、充滿鏽跡和水垢的背景裏,顯得異常突兀而……荒謬的可愛?
    那雙總是如同凍原般漠然的黑色瞳孔深處,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柔和?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極其短暫地蕩漾開來。
    她下意識地伸出了一隻被熱水浸泡得微微泛紅的手(這種色澤竟給她蒼白的皮膚帶來了一絲詭異的“生氣”)。骨節分明的手指,遲疑地在水下摸索了片刻,終於輕輕捏住了一隻鴨子扁平的底部。將那隻濕漉漉、光溜溜的小東西,輕輕地從水中提了起來。
    水滴順著小鴨光滑的塑料身體淅淅瀝瀝地滑落。
    黃把它湊到眼前。另一隻手無意識地伸出食指,極其小心地,用柔軟潮濕的指尖,碰了碰小鴨子撅起的、橘黃色的塑料小嘴。
    然後——
    仿佛是被指尖溫涼的觸感,或是被那過於愚蠢可愛的撅嘴形象觸動。
    一絲極其細微、幾乎要融化在水霧中的……弧度。
    在她一直緊閉的、線條冷硬的唇角……
    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向上……
    ……提了起來。
    那甚至算不上一個完整的笑容。
    更像是在一張精心繪製著冰冷完美五官的麵具上,由於某種微小的計算錯誤或未知變量的入侵,出現的一道……細微的、幾乎不可見的……像素扭曲?
    卻足以讓彌漫在整個冰冷房間的、沉重如鉛的詭異氣息,在這一刻,悄然裂開了一道通往未知而短暫區域的……微妙縫隙。
    那份轉瞬即逝的、幾近於無的微妙弧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黃沉靜的嘴角輕輕漾開,又迅速被永恒凍土般的冰層覆蓋,隻留下水麵一絲難以捕捉的微光。
    然而,就在那脆弱的美好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消散的刹那——
    正百無聊賴地躺在那張仿佛隨時會塌陷的腐朽小床上、身體每一寸都叫囂著疲憊卻又被房間詭異的寂靜硌得睡不安穩的莫凡,如同被無形的鋼針猛地紮了脊背,渾身劇烈一哆嗦!
    什麽聲音?!
    一個聲音!
    一個極其極其輕微、如同虛幻氣泡浮出水麵般“噗嗤”一下、又如同幼鳥絨毛在極靜中摩擦、轉瞬即逝的短促聲響!帶著難以言喻的、純粹的、某種……被短暫釋放出來的……鮮活愉悅感?!
    在這片被灰塵死死捂住嘴巴、隻有滴水和火車(它此刻是停的!)殘留嗡鳴回聲的冰冷墓室裏,這聲音突兀得如同在送葬曲裏按響了一串歡快的電子門鈴!
    莫凡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從硌人的床墊上彈起上半身!心髒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嚇而狂跳如擂鼓!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圓,瞳孔如同探照燈般,帶著十足的驚疑與一絲被冒犯的驚悚,瘋狂地掃視著這死寂壓抑的房間!
    書架?落滿厚塵的殘破童話,沉寂無聲。
    小桌?鏽跡斑斑的日記本,靠窗的小熊歪著頭一臉絕望,毫無生氣。
    火車?它正死氣沉沉地趴窩在軌道盡頭,毫無動靜。
    積木?散亂一地,像廢棄的七彩骸骨,哪來的“噗嗤”聲?!
    “奇……怪了……”莫凡喉嚨裏擠出幹澀的低語,聲音因為恐懼而微微發顫。他用力揉了揉耳朵,試圖分辨那聲響是管道寒風殘留的耳鳴,還是瀕臨崩潰神經製造的幻覺?但那感覺……太真實了!一種毛骨悚然的詭異感,如同冰冷的蛞蝓,順著他脊背一路往上爬!這鬼地方……難道除了那些看得見的怪物,還有什麽……別的髒東西?
    他的目光如同受驚的探針,不受控製地、極其緩慢地,最終……定格在了房間那扇虛掩著的、通往更為濕冷陰暗區域的——衛生間門縫處!昏黃的暖光勉強從裏麵擠出幾縷,混合著從門底縫隙彌漫出來的、帶著陳舊水汽的濕潤氣息。
    一個荒謬到極點、卻又在瞬間攫住了他全部思維的念頭,如同病毒般猛地炸開:
    “總……總不能……”莫凡的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因為難以置信而微微抽搐,聲音如同被鏽蝕的齒輪卡住:
    “……是……是這丫頭……發出來的吧……?”
    他自己都被這個想法荒謬得頭皮發麻!那冰塊?那下手比拆炸彈還冷靜、眼神凍得死人、連蘑菇頭掉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殺人機器?!能發出……那種……?!那聲音,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真是她,也絕對不可能是“噗嗤”的笑聲!更可能是什麽……喉管被割裂前漏氣的“嗬嗬”聲!
    但除此之外……這房間裏……難道真的還藏著會“笑”的東西?!
    寒意如同細密的毒針,瞬間刺滿了莫凡的每寸皮膚。他不自覺地蜷縮起身體,裹緊了沾滿油汙塵土的破爛外套,目光死死釘住那扇門縫,仿佛能透過那狹窄的光帶和彌漫的水汽,看穿裏麵……那無法理解的未知。
    是笑聲?是怪物?還是……他瀕臨崩潰的神經終於徹底斷了線?
    房間裏隻剩下水龍頭“滴答……滴答……”的空洞節拍,一遍遍敲打著這令人窒息的無解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