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千金買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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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意村的戶籍製度在村口那片喧囂的人潮中不疾不徐地開始運轉。
    它將那些真心實意想靠雙手吃飯的勤勞者留了下來。也將那些企圖投機取巧、偷奸耍滑的懶漢無賴無情地擋在了門外。
    短短數日,村口的秩序便為之一清。而那些通過了初步登記拿到了臨時居住證的外來戶們,則被栓子帶領的民工大,悉數安排進了各項工程之中,用他們最直接的汗水來開啟那長達三個月的考察期。
    這日傍晚,蘇知意正在書房內就著燈火完善那份宏偉的水利興修圖紙。
    栓子和周叔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手裏各自拿著一本寫滿了新人信息的登記冊。
    “東家,您讓我留意的那些有特殊手藝的匠人,我都記下來了。”栓子將手裏的冊子遞了過去,臉上帶著幾分興奮,“您還別說,這外來的人裏頭真是臥虎藏龍!有祖傳的瓦匠,有手藝精湛的鐵匠,甚至還有一個會看風水的陰陽先生!”
    他說著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了幾分古怪的神情:“不過東家,這裏頭也確實有那麽幾個比較特別的刺兒頭。”
    “哦?說來聽聽。”蘇知意饒有興致地抬起了頭。
    “就說那個叫陳望的讀書人吧,”栓子一撇嘴,顯然是沒少受氣,“東家您是不知道這家夥的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又臭又硬!我安排他去工地上幫忙搬磚,他說什麽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嫌咱們的工地腳手架搭得不合章法有安全隱患!”
    “我讓他去合作社的地裏幫忙清理雜草,他又跟我掉書袋,說什麽術業有專攻,他是打算盤管賬的不是刨地的泥腿子!”
    “嘿!我這暴脾氣!”栓子一拍大腿,“要不是看在他還算老實沒惹是生非,我早把他給趕出去了!一個窮得叮當響的酸秀才架子比誰都大!”
    蘇知意聽完非但沒有生氣,眼中反而閃過了一絲奇異的光彩:“一個懂章法、知術業、還有一身傲骨的賬房先生?有意思。”
    她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周叔:“周叔,你那邊呢?可有什麽發現?”
    周叔點了點頭,他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異色:“回東家,我也發現一個。一個姓林的年輕女子,看著不過十七八歲,身邊隻帶著一個半舊的書箱。”
    “此女與尋常女子不同。”周叔沉聲道,“我手下的人觀察了數日,她雖寄身於簡陋的窩棚,每日隻食兩餐稀粥,但行坐之間脊梁永遠挺得筆直。每日清晨必會臨摹字帖,風雨無阻。更難得的是她見村中孩童在泥地裏玩耍,竟會主動上前折了樹枝一筆一劃地教他們認字、寫字。”
    “我派人暗中查訪過她似乎是從州府大戶人家,為了抗拒一門被當作妾室的婚事連夜逃出來的。”
    一個因堅守原則而被排擠的迂腐賬房。
    一個因家道中落、不願為妾而逃婚的清傲女先生。
    蘇知意聽完,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圖紙,她站起身,那雙黑亮的眸子裏閃爍著一種獵人看到絕世寶藏般的、灼熱的光芒。
    “走。”她幹脆利落地說道,“帶我去會會這兩位人才!”
    村西頭,那片臨時搭建的被稱作考察區的窩棚裏。
    一間勉強能遮風擋板的茅草棚內,一個身穿漿洗得發白的舊儒衫頭發卻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借著從屋頂破洞裏透進來的天光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早已翻得卷了邊的《算學初要》。
    他看得是如此專注以至於連蘇知意帶著栓子走到他門口都沒有察覺。
    “咳。”栓子看他這副窮酸樣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那中年男人也就是陳望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抬起頭。當他看到來人竟是蘇知意時先是一愣,隨即那股子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和傲氣便讓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聲音清冷:“陳望見過蘇東家。不知東家大駕光臨,我這四麵漏風的陋室怕是汙了您的眼。”
    “先生言重了。”蘇知意卻不在意,她徑直走了進去,目光落在那本被他視若珍寶的舊書上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先生,我聽栓子大隊長說你覺得我這知意村的營生不合章法?”
    陳望以為她是興師問罪來了,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那股子迂腐的勁頭更上來了。
    “沒錯!”他扶了扶並不存在的衣袖朗聲說道,那聲音像是在學堂裏訓斥那些不用功的學生,“蘇東家,我雖是一介落魄之人,但也讀過幾本聖賢書,懂一點經營之道!”
    “草民鬥膽直言!您這知意村如今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錦。實則內裏早已是隱患重重!”
    “賬目!出入無據,賞罰不明!每日工錢發放全憑幾個管事手寫登記,其中有多少錯漏,多少人情,您可知曉?”
    “人事!權責不清,分工混亂!一個工地上既有民工大隊長,又有護衛隊,還有您那位坊主,幾方人馬,各管一攤,若是遇到權責交叉之事又該聽誰號令?”
    “此二者乃是立業之本!若無章法可依,無鐵律可循,您這看似繁榮的家業,亦不過是沙上之塔,風一吹便散了!”
    一番話說得是又尖銳又直接,聽得旁邊的栓子臉都黑了,剛想上前理論卻被蘇知意一個眼神給製止了。
    隻見蘇知意聽完臉上非但沒有半分怒意,反而爆發出了一陣發自內心的、無比欣賞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先生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因為激動而滿臉通紅的迂腐先生,眼中滿是撿到寶的狂喜!
    “先生所言,字字珠璣,句句都說到了知意的痛處!我知意村百業待興,萬事初創,缺的正是先生您這樣一位能為我立下鐵律,定下章法的擘畫之才啊!”
    這番話讓陳望徹底愣住了。他本以為自己這番不識時務的直言建議會換來一頓嗬斥,甚至是直接被驅逐。可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女竟能完全聽懂他話裏的深意,並且給予了他如此之高的評價!
    “蘇東家,您這是……”
    蘇知意上前一步,對著他深深地行了一禮,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知意今日是來請先生出山的!”
    “我請先生並非是想讓你當一個每日撥打算盤的賬房。我是想請你為我這個初創的村莊親手建立起它的第一套——財務法度、人事章程!”
    她看著陳望那雙因為震驚而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給你權力!給你人手!給你資源!讓你將你胸中所學之術在這片嶄新的土地上盡情地施展!”
    “你想要的章法我讓你親手來定!你想要的鐵律我讓你親自來寫!”
    “我隻問先生一句,這安定知意村的大事業,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陳望徹底被鎮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因為得罪鄉紳被誣告、被驅逐,一路流離失所受盡了白眼和屈辱。所有人都笑他笑他迂腐笑他不識時務。
    可今天竟有這麽一個人能透過他這身落魄的儒衫,看到他那顆依舊滾燙的、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並且願意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付於他!
    士為知己者死!
    這個堅守了半輩子原則的迂腐男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眼眶一紅,對著蘇知意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
    “東家在上!陳望,願為東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安撫好激動不已的陳望,蘇知意又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另一處窩棚。還未走近便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溫柔的女聲從那破舊的茅草棚裏傳了出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們看,這個是天字。”
    蘇知意放輕了腳步,隻見茅草棚的陰影下一個身穿素色布裙、荊釵布裙卻難掩一身清雅氣質的年輕女子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正無比耐心地教著三個圍在她身邊滿臉好奇的村裏野娃認字。
    陽光透過棚頂的縫隙灑在她那柔和的側臉上竟是鍍上了一層神聖的光暈。
    她便是林若雪。
    “東家!”一個眼尖的孩子發現了蘇知意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林若雪聞言一驚,連忙站起身,那張清麗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絲惶恐和不安,她對著蘇知意倉惶地福了一禮:“東家,民女隻是看這些孩子們無事便隨口教他們認幾個字,民女並非有意……”
    “林姑娘,你教得很好。”蘇知意走上前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那聲音像春風瞬間便撫平了她心中的緊張。
    蘇知意沒有直接點破她的身世,隻是用一種充滿了同理心的、柔和的目光看著她:“我知姑娘必是出身於書香門第,奈何世事弄人明珠蒙塵,流落至此。”
    “我知意村如今百廢待興。我們建了房,開了地,辦了作坊,可我總覺得還缺了點什麽。”
    “缺了什麽?”林若雪下意識地問道。
    “缺了魂。”蘇知意看著她認真地說道,“一個家園若是沒有了讀書聲,那便缺了傳承的魂。一個民族若是孩子們都不識字不明理,那便斷了未來的根。”
    “所以我想在這知意村建一所學堂。”
    “這學堂不分男女、不論貧富!隻要是想讀書的孩子都可以免費入學!我不僅要他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我更要讓他們明辨是非,懂得善惡,通曉算術,知曉格物!”
    “我知意村如今尚且貧瘠。但我蘇知意可以向姑娘承諾一件事。”
    “在這裏先生將是地位最崇高、最受人尊敬之人!”
    “我可以給你一間最寬敞、最明亮的教室,可以給你所有你需要的、最好的筆墨紙硯,可以給你一群全天下最渴望知識、也最懂得感恩的學生,更可以給你一份不受任何人打擾的為人師表的絕對的尊嚴!”
    她看著眼前這個因為自己的話而眼眶漸漸泛紅的清傲女子鄭重地發出了邀請。
    “我隻問姑娘你可願成為我知意學堂的第一位先生?成為我們知意村所有孩子未來的啟蒙恩師?”
    林若雪再也控製不住那壓抑了許久的委屈、不甘、以及對命運的憤恨,在這一刻都化為了滾燙的淚水潸然而下。
    她想起了那個為了攀附權貴就要將她賣作六旬老翁之妾的所謂父親。
    她想起了這一路逃亡而來所受盡的白眼和輕賤。
    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就要在這亂世之中,如同一棵飄零的浮萍再無歸處。
    可今天眼前這個少女卻給了她一個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未來!
    那不是一份簡單的活計,那是尊嚴是理想,是她作為一個讀書人畢生最高的追求!
    她對著蘇知意緩緩地行了一個萬福大禮,聲音哽咽卻清晰無比。
    “學生林若雪拜見東家。”
    “學生願為知意學堂,為村中所有孩童燃盡此生,再所不辭!”
    當蘇知意帶著新收服的文臣武將——一個賬房先生,一個女教習,回到那熱火朝天的工地之上時所有人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蘇知意沒有多做解釋,她直接站上了高台對著所有村民和工人朗聲宣布:
    “鄉親們!今日我蘇知意為我們知意村請來了兩位經天緯地的大才!”
    她指著身旁的陳望和林若雪聲音裏充滿了自豪。
    “這位便是日後為我們掌管錢糧賬冊、製定人事規章的財務大總管——陳望陳先生!”
    “而這位便是我們知意學堂未來的總教習,負責教導我們所有孩子讀書識字林若雪,林先生!”
    “從今日起,見此二人當如見我!”
    她頓了頓,看著眾人那既敬畏又有些不解的眼神,嘴角勾起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大家夥兒現在心裏可能還在犯嘀咕。不就是個算賬的和個教書的嗎?憑什麽能得東家如此看重?”
    “明日!”她提高了音量,聲音響徹全場,“我將當著所有人的麵,正式宣布兩位先生的月例和待遇!”
    “我要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我知意村知識和人才到底有多金貴!”
    “什麽才叫真正的千金買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