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母親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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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知意居的書房之內燭火通明,將蘇知意那張因為沉思而顯得愈發清冷的側臉映照在窗欞之上。
她麵前的沙盤早已不是之前的模樣。上麵密密麻麻地插滿了各種顏色的小旗,代表著水利、道路、農田、作坊……
“咚咚咚。”
一陣急促卻又刻意壓低了的敲門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進來。”蘇知意沒有回頭。
周叔那高大而沉穩的身影推門而入。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罕見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凝重。
“東家,”他走到書案前聲音壓得極低,“村口來了個奇怪的老婦人。”
“奇怪?”
“是。”周叔點了點頭,“她衣衫襤褸,看起來像是從災區逃難而來。可她身上卻沒有半分災民該有的麻木和絕望。她的眼睛很亮,目的性也很強。”
“她說,”周叔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她有一樣關乎您身家性命的東西要親手交到您的手上。”
蘇知意終於緩緩地轉過身,那雙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了一絲警惕:“她可有說她是誰?來自何處?”
周叔搖了搖頭:“沒有。但她讓屬下將這個東西帶給您看。”
他說著從懷裏無比珍重地掏出了一個用粗布包裹了數層的小包。
他將布包放到桌上,一層一層地緩緩揭開。
當最後一層布被揭開露出裏麵那件東西時。
蘇知意那顆早已被千錘百煉磨礪得古井無波的心,在這一瞬間竟是狂跳不止!
那是一塊玉佩。
一塊隻有半邊的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的殘破玉佩!
那玉佩的材質、雕工甚至是那經過歲月打磨後呈現出的溫潤色澤都與她自己胸口那塊從不離身的墨色玉佩一般無二!
它們本該是一體!
“帶她進來。”蘇知意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克製而顯得有些沙啞,“帶她來書房。記住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盞茶的功夫後。
那個滿麵風霜的老嫗在周叔的親自帶領下走進了這間如今在整個雲州府傳說的書房。
她看著眼前這個與她記憶中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子,有著七八分相似,眉宇間卻又多了幾分銳利與英氣的少女。她那雙早已渾濁的眼睛裏,瞬間便湧上了滾燙的淚水。
“撲通!”
她竟是毫不猶豫地對著蘇知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老奴……老奴桂心,叩見……叩見大小姐!!”她的聲音沙啞得像一塊破舊的風箱,卻又充滿了失而複得的極致的激動!
“你……”蘇知意看著她,心中早已是驚濤駭浪,麵上卻依舊保持著最後的冷靜,“你是誰?這東西,你又是從何而來?”
“大小姐!”桂心抬起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臉泣不成聲,“您不認得老奴了,可您該認得這個啊!”
她指著桌上那半塊玉佩,聲音帶著哭腔:“小姐的玉佩是一對鳳佩,合二為一,方為鳳鳴朝陽!您身上的那半塊是鳳身,老奴手裏的這半塊是鳳翼!”
“小姐當年曾說,這玉佩是她與未來夫君的定情之物,更是整個雲家最重要的信物!她說將來若是有了孩兒,便將這鳳身傳給孩兒。待到孩兒長大再將這鳳翼,交還於他,寓意著羽翼豐滿可展翅高飛!”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了蘇知意的心上!
這些關於玉佩的私密細節,除了母親根本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你……你當真是我娘的……?”
“老奴是看著您娘長大的啊!”桂心哭得像一個孩子,“老奴是她最貼身的侍女桂心啊!”
“大小姐,您……您跟小姐她長得真像……”
蘇知意再也控製不住,她快步上前親自將這個承載著她母親所有過往的故人,從冰冷的地麵上扶了起來。
“嬤嬤……桂嬤嬤!”她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快起來!快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娘她為何會……?”
“唉……”
桂心被扶到一張軟塌之上,她喝了一口秦媽端來的熱茶,那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無盡的對往事的回憶與傷痛。
“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啊。”她緩緩開口,那沙啞的聲音將一樁被塵封了十幾年的驚天秘案緩緩地揭了開來。
“您娘親閨名雲舒。她並非是這鄉野之人。她本是當今大乾王朝京城之內最是顯赫的醫藥世家——雲家的嫡長女啊!”
“雲家?”
“是。”桂心點了點頭,“雲家醫術傳承數百年,曾出過三代禦醫,聖眷正濃。而小姐她更是天縱奇才,青出於藍,不滿十五便已將雲家所有的醫術都學了個通透!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是整個雲家內定的下一代家主!”
“可天有不測風雲。”桂心的聲音變得悲憤,“老家主,也就是您的外祖父,在一次上山采藥時意外墜崖,不幸身故。而小姐她那狼子野心的二叔,也就是您的二舅公便聯合了咱們雲州府的葉家暗中勾結,狼狽為奸!”
“葉家?!”蘇知意聽到這個名字,瞳孔猛地一縮!
“沒錯!就是他們!”桂心的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恨意,“他們覬覦的便是我們雲家世代相傳的那本足以讓任何醫者都為之瘋狂的無上寶典——”
“《神農百草經》!”
“他們先是設計誣陷小姐,說她為了家主之位與外人勾結,盜取了宮中的禦藥秘方!再然後又買通了族中長老要將小姐執行家法,活活打死!”
“小姐她九死一生才在老奴和幾個忠仆的拚死護衛之下逃出了京城!而那時候她的腹中已經有了您啊!”
“什麽?!”蘇知意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那……那我爹呢?”她聲音發顫地問道。
桂心聞言,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情,她搖了搖頭:“姑爺的身份,老奴也不清楚。小姐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老奴隻知道姑爺是在小姐她逃亡的路上遇到的。是他拚了性命才從那些追殺的殺手手中將小姐救了下來。”
“後來,小姐便帶著您隱姓埋名來到了這偏僻的杏花坳。嫁給了您現在的父親。”
“那本《神農百草經》呢?”蘇知意追問道。
“小姐她沒有帶在身上。”桂心答道,“她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本醫經是救人的寶貝,更是催命的符咒!她不能讓您因為這本書而再遭任何危險!”
“所以她隻帶走了打開那藏書寶庫的唯一的一把鑰匙。”
她指著桌上那兩半終於得以重逢的鳳佩。
“而老奴我,”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悲愴,“在護送小姐安頓下來之後,便被葉家的人給抓了回去。他們將我囚禁在葉家的地牢之內足足十五年啊!”
“他們日夜對我嚴刑拷打,就是想從我口中問出小姐和這鑰匙的下落!可我咬碎了牙也未曾吐露半個字!”
“直到前些日子,葉家因為得罪了您家道中落,守衛鬆懈。老奴才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拚了這條老命,從那不見天日的地牢裏逃了出來!”
“老奴一路打聽,一路尋找。就是為了能趕在死前再見您一麵!就是為了能將小姐她最後的遺願親口告訴您啊!!”
說到這裏,這個堅強了十幾年的老人再也控製不住,她趴在桌上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壓抑了太久的痛苦的嗚咽!
蘇知意靜靜地聽著。
她的手早已死死地攥在了一起。那鋒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帶來一陣陣刺骨的疼痛,卻遠不及她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萬分之一!
她終於明白。
她終於明白為何母親總是在深夜裏獨自一人望著京城的方向默默地流淚。
她終於明白為何母親明明有著一身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通天醫術,卻至死都未曾真正地施展過一次!
原來在那溫柔如水的表麵之下,竟是隱藏著如此之多的血海深仇!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東家!”林若雪那清麗的臉上帶著一絲焦急和無力,她甚至都忘了行禮便快步走了進來,“村東頭王家嫂子的小兒子,不知為何忽然發起高燒,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我……我用了所有您教的法子都……都止不住啊!”
蘇知意聞言心中一凜!
她快步上前抓起林若雪的手,沉聲問道:“孩子的眼睛是否上翻?四肢是否僵直?”
“是!是啊!”林若雪連連點頭,“就像中了邪一樣!”
“那不是中邪!”蘇知意的腦海裏瞬間便浮現出了一個屬於現代醫學的可怕的名詞,“那是破傷風!”
“以我們現有的藥材,根本無藥可救!”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就在此時,那早已氣若遊絲的桂心卻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抓住了蘇知意的手!
“小……小姐……”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神農百草經》……那……那裏麵有……有記載……”
“她說……她說有一種青色的黴菌生於腐木之上……以之為藥,可治一切破傷之症……”
青黴素!
蘇知意的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猛地回頭死死地盯著桂心!
而桂心看著她那充滿了震驚和渴望的眼神,臉上卻是緩緩地露出了一絲欣慰的解脫的笑容。
她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將那半塊她用生命守護了十五年的鳳翼玉佩死死地塞進了蘇知意的手中。
“大小姐……老奴不行了……”
“您……您一定要拿回那本醫經……那不是為了仇恨……是為了救人……”
“它……它藏在京城雲家祖宅……那座百草堂的……匾額……”
她的話還未說完。
那隻緊緊抓住蘇知意的手,便緩緩地無力地滑落了下去。
那雙望了蘇知意一輩子的渾濁的眼睛也終於永遠地閉上了。
“嬤嬤——!!”
蘇知意抱著那具尚有餘溫的冰冷的身體。
這個來到異世之後,從未真正流過一滴淚的堅強少女。
在這一刻終於再也控製不住。
她將臉深深地埋在那老人那布滿了風霜的懷裏。
發出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痛苦的嗚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