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兄弟鬩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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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心殿內靜得能聽見窗外秋葉飄落的聲音。
    濃烈的藥香與冰冷的龍涎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獨屬於帝國權力之巔的令人窒息的氣息。
    皇帝半倚在龍榻之上,那身明黃色的龍袍穿在他那早已被病痛掏空了的身體上顯得愈發的空曠與孤寂。他的麵前擺著一方案幾,案幾之上是一盤早已布好了的、黑白分明的圍棋。
    “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安。”
    太子墨恒與靖王墨淵一前一後走進了這座決定著他們未來命運的大殿。他們褪去了所有的朝服與王袍,隻著一身最是普通的素色常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了龍榻之前。
    “不必多禮了。”皇帝的聲音很輕很虛弱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今日,不談國事。”
    他緩緩地抬起了那隻枯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包骨的手,指了指案幾對麵那兩隻早已備好的錦凳。
    “隻下家棋。”
    太子墨恒的心猛地一沉!他緩緩抬頭,迎上的卻是父皇那雙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渾濁眸子。
    他知道這盤棋便是他的斷頭台。
    大殿的角落裏蘇知意與內侍總管李德全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跪著。他們是這盤棋局之上最重要的兩枚活子。
    “恒兒,”皇帝看著那早已依言坐到了棋盤之前的太子淡淡地說道,“你先。”
    太子墨恒顫抖著手,從那冰冷的玉石棋盒之中拈起了一枚黑子。
    他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因為他知道無論他落在何處,都早已是滿盤皆輸。
    “恒兒,”皇帝看著他那遲遲不肯落子的手,那聲音依舊平靜,“朕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這盤棋怕是朕能陪你們下的最後一盤了。”
    他緩緩地從身旁的奏折堆裏抽出了那本散發著陳年黴變氣息的司薪司的舊賬。
    他沒有看,隻是隨手便將那本足以將整個帝國都徹底掀翻的賬冊,扔到了太子墨恒的麵前。
    “這盤賬,你看得懂嗎?”
    太子墨恒的身體猛地一顫!那枚被他夾在指尖的黑子“啪”的一聲掉落在了那光滑如鏡的棋盤之上,發出了清脆而又刺耳的聲響!
    但他畢竟是監國多年的儲君!
    他那張本已慘白的俊美臉龐在短暫的失神之後,竟是奇跡般地再次浮現出了一抹充滿了無盡委屈與悲憤的血色!
    “父皇明鑒!”他“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那聲音聲淚俱下,“兒臣……兒臣是被這等奸佞之臣給蒙蔽了啊!”
    他猛地回頭,指著那個跪在角落早已是抖如篩糠的李德全!
    “這李德全!為父皇您的心腹!實則早已被那死去的葉康給徹底收買!他們官商勾結,狼狽為奸!瞞著兒臣,瞞著朝廷,做下了這等倒賣軍備通敵叛國的滔天大罪!”
    “兒臣也是在看到這份賬冊之後,方才如遭雷擊,驚覺自己竟是險些成了他們的替罪羔羊啊!”
    他還不肯認!
    到了此刻,他竟還想做那最後的困獸之鬥!
    他甚至將那最是惡毒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皇後!
    “甚至……”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被背叛的無盡的傷痛,“甚至連母後當年也曾為了打壓兒臣,為靖王弟弟鋪路而私自調換過雲家的軍藥藥引!”
    “此事,兒臣亦是最近才從那鳳儀宮的舊檔之中查知一二!”
    “父皇!”他看著那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皇帝發出了絕望的嘶吼!
    “您看這滿朝上下,這深宮內外!”
    “人人都想置兒臣於死地啊!”
    “太子,是在說本宮嗎?”
    就在太子墨恒那充滿了悲憤的控訴還在那空曠的大殿之內回蕩不休之時。
    一個雍容的平靜的卻又帶著一絲化不開的哀傷的聲音,從那殿外幽幽地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隻見皇後一身最是素雅的鳳袍,頭上未戴任何金銀首飾,隻是簡單地用一根碧玉簪綰起了那早已是有些斑白的青絲。
    她在桂嬤嬤的攙扶下緩緩地走進了這座充滿了背叛與權謀的養心殿。
    她沒有去看那個早已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出現給驚得麵無人色的太子。
    她的目光隻是平靜地落在了那個躺在龍榻之上,仿佛隨時都會油盡燈枯的她相伴了一生的男人身上。
    “陛下,”她的聲音很輕很柔,“臣妾今日前來不是為自己辯解。”
    “是為故人。”
    “也是為我大乾呈上這最後一份……”
    “證物。”
    她緩緩地從桂嬤嬤的手中接過了一隻她早已在懷中捂了整整十五年的陳舊木匣。
    她走到龍榻之前,將那木匣緩緩地打了開來。
    木匣之內沒有想象中的罪證更沒有信件。
    隻有一株用最名貴的千年冰玉保存著的仿佛才剛剛從那懸崖峭斥之上采摘下來一般的依舊充滿了勃勃生機的……
    翠綠小草!
    “龍……龍鱗草?!”
    雲江海的後人,蘇知意看著那株隻存在於她雲家醫書之上的傳說之物,那雙清澈的眸子裏充滿了無盡的震驚!
    而太子墨恒在看到那株小草的瞬間,他那張本還想做最後掙紮的俊美臉龐瞬間便“唰”地一下血色盡褪!
    “陛下,”皇後看著皇帝,那雙本該是鳳儀天下的眸子裏流出了兩行清淚,“這才是當年臣妾從那批送往風狼穀的軍藥之中,親手換下的真正的藥引。”
    “臣妾當年換藥並非為構陷太子,更非為黨爭。”
    “而是為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為了給舒兒妹妹,給那含冤而死的雲氏一門留下這唯一的生機。”
    “留下這唯一的能證明他們清白的……”
    “鐵證!”
    “臣妾等了十五年。”
    她緩緩地抬起了頭,那雙被淚水洗刷過的眸子裏充滿了無盡的釋然。
    “終於等到了那個能將它堂堂正正地呈於聖前的人。”
    皇後這番充滿了血與淚的自白,如同一把最是鋒利的重錘將太子墨恒那本就已是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線徹底地幹淨地砸了個粉碎!
    “不……不可能……”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那雙陰鷙的眼睛裏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瘋狂!
    “你……你們……”
    他指著皇後指著靖王,又指著那個從始至終都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裏,仿佛置身事外的蘇知意!
    “你們都合起夥來!你們都合起夥來算計我!!”
    他狀若瘋癲!
    然而,龍榻之上那個本該是龍顏大怒的皇帝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他親手培養了數十年,曾一度寄予了無限厚望的帝國儲君。
    那雙渾濁的眸子裏沒有憤怒沒有失望。
    隻有一片化不開的深深的哀傷。
    “孽子……”
    他緩緩地閉上了那雙充滿了疲憊的眼睛。
    這兩個字如同一座無法撼動的萬仞高山,狠狠地壓在了太子墨恒的靈魂之上,將他那最後的一絲理智也徹底地壓得粉碎!
    “哈哈哈哈……!!”
    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充滿了無盡瘋狂與怨毒的笑聲,毫無征兆地從那太子墨恒的口中響徹了整個養心殿!
    “孽子?”
    他笑了,那笑聲比哭還要更難聽。
    “算計我?”
    他緩緩地從那冰冷的地麵上站了起來!
    他那身本還算合體的素色常服,此刻卻像是被那無盡的瘋狂給徹底撐破了一般!
    “父皇!”他指著那個躺在龍榻之上仿佛早已油盡燈枯的老人,那張俊美的臉上寫滿了病態的潮紅,“您真是演了一出好戲啊!”
    “收買人心的是蘇知意!可真正想借她這把刀殺人的是您!”
    “您早就想廢了我!您早就覺得我這個太子礙了您的眼!”
    “您早就想為您那個最心愛的女人生的兒子鋪路了!!”
    他猛地轉過身!
    他指著那個從始至終都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靖王墨淵!
    那眼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隨即,他又緩緩地將那隻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的手指,指向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仿佛早已掌控了一切的皇帝!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那句足以讓整個帝國都為之顫抖的最瘋狂也最大逆不道的最後的嘶吼!
    “父皇!”
    “你以為這天下!”
    “隻有我一個兒子……”
    “想讓你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