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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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確來講,俞津楊封閉期四十天,連手機也被節目組沒收,隻餘小畫城碼頭上那張巨幅海報在江風中獵獵作響,時不時衝他們蹬鼻子上臉。
    奶奶們的應援倒是雷打不動,隻是口號越來越離譜——
    “小楊小楊!衝出天堂!”
    “小楊小楊!畫城之光!”
    “俞在天上飛,奶在地上追!”
    高典受不了這魔音繞耳,決定直接加入,在奶奶方陣裏拿著擴音器激情四射地指揮著:“來,對咯!二聲部起——哎喲,子豪奶奶,假牙先別拿出來,等總決賽上電視再摘,咱們首次亮相就獻給全國觀眾好吧!”
    後來吳娟也加入:“俞在水中遊,楊奶來打投!”
    潘曉亮說不知道哪來一股羊肉泡饃味。
    李映橋簡直笑不好了。
    她坐在連著碼頭的青石板台階上剝橘子吃,把一瓣橘子塞進嘴裏,想起兩個月前那個隻剩半拉蟬鳴的夜晚鹹腥的碼頭。
    俞津楊屈肘靠在後麵那級台階上,仰頭安靜聽著她說話,說他們從前那些事,嘴裏偶爾還慢條斯理地嚼著他一開始怎麽都不肯吃的糖糕。
    中間他其實一度冷過臉,大約是猜到她可能又要拒絕他,所以無論她怎麽叫他,他都隻冷淡地偏頭看她:“幹嘛,說啊,在聽。”
    那眼神仿佛在說,隻要你能忍心說出口。
    同樣的位置,迎著腥澀的江風那時並不覺得腥,那會兒李映橋隻聞到俞津楊身上好聞的氣息,不像張宗諧身上那股被香精味浸透的品牌男人味。
    不知道是不是四一哥從小做木頭生意的緣故,俞津楊身上的味道很像是年少時削鉛筆瀟瀟灑落的清秀木屑味,現在更是清冽,讓人安心的幹淨。
    後來他們聊到天明,沒有過多的告白,兩人就自然而然地,像兩條河流不可阻擋地在海口匯合了。
    能怎麽辦呢,從小到大就這麽可愛的俞津楊隻有一個:要拿自己的壓歲錢給她當學費、一直忍不住問她有沒有遇上什麽事,明知道李伯清按得什麽心,還是陪她去那狗日會被羞辱的飯局,明知道會被親,還是乖乖跟她上樓了,總是無條件無條件向她投降的俞津楊,太多太多的俞津楊。
    如果問十八歲的李映橋,喜歡他什麽,她那時可能答不上來,是未經打磨的各種少年心緒作祟,是占有欲爆棚,是不允許背叛的少年意氣,要理所當然地把他據為己有。
    如今,她卻可以清晰地回答出來,恰又過了口無遮攔的年紀。
    其實那天他倆斷斷續續還說過很多,從梁梅說到他們的理想,直到天邊一點點泛起魚鱗白。
    好像他們這群窮盡力竭的小魚兒,終於遊到了世界的盡頭,隻是那地兒什麽都沒有,海的盡頭是海,山的盡頭,仍是一座座高聳的山峰,人不可能逃脫出命運的囚籠。
    從梁梅挑中他們幾個開始,到後來李映橋鉚足勁考上名牌大學。
    她想得從來不是要出人頭地,要多有出息,還是真的蠢到想要改變這個操蛋的世界。
    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或者說念頭,其實一秒都沒在她的腦海裏停留過。
    她隻是一心想報答梁梅幫她媽媽要回的工資,因為這件事,梁梅沒了工作。如果隻是錢東昌和梁梅的恩怨,不至於走到這步,偏梁梅這個麵冷心熱的,又把學校給告了。其實或許連梁梅她自己都沒想到,這件事對她的影響會那麽大。
    她把這事兒和李姝莉講,隻是沒想到李姝莉的反應平平。
    為此,李映橋曾一度覺得媽媽有點冷漠,對待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有點冷漠,她說為什麽,梁老師為了幫我們。李姝莉說,我們沒有求她,是她自己的選擇,為什麽要道德綁架你。李映橋反駁說,不是,梁老師沒有拿這件事綁架過我,隻是我們應該感恩。
    李姝莉不認可,還是堅持說,讀書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任何人,我從沒有要求過你為了我讀書,梁梅更沒有資格。
    所以起初梁梅來找她時,李映橋那時也不情不願,但那時畢竟是個年紀尚輕,燈火可親的小小少年,也隻央求著梁梅說,求您了,隻要別讓我讀書,幹什麽都行。
    然而,梁梅在勸學路上鍥而不舍,苦口婆心不管用,開始爆金幣,還弄出個魚苗計劃,勾住了她那顆本就蠢蠢欲動的心。
    但她中考沒上線,梁梅兩個月沒給她一個電話。李映橋知道譚秀筠去世,自己沒了利用價值,以為梁梅也心灰意冷放棄了這個魚苗計劃。
    直到高二開學,朱小亮一個電話打給俞津楊,讓他們老地方見。這一年裏,俞津楊還是堅持要四人小組的複習,他特別篤定說,梁梅一定會回來的。
    李映橋當時心裏憋著一股氣,她想她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讓梁梅後悔去。
    她這一路就是這樣趕鴨子上架被人駕上來的,她這人就是這樣懶散、沒什麽進取心,梁梅總罵她吊兒郎當,就是個泥塑的性子,扔在哪就癱在哪,沒俞津楊穩。
    想想也還真是,小時候看電視劇,小燕子找到哥哥,她也如癡如醉,想要個現成哥哥。後來小賣鋪的電視機開始換頻道,看到白蛇報恩,也要半夜上山現抓條蛇來給她報恩。
    李姝莉對她也算是耐心耗盡。真好,這小畫城如今也癲成了她不敢想的樣子,她慢慢剝著橘子想,說實話她還挺好奇,梁梅看見她沉穩克製的得意門生在電視裏跟人鬥狠battle滾地板是什麽表情。
    想想都要笑出聲,餘光裏旁邊坐下一個人,李映橋剛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裏,不等她側頭瞥過去,一股熟悉的品牌男士香水味先鼻奪人了。
    張宗諧理了理西服扣子,在她身旁的石階上坐下,目不斜視地看著不遠處的碼頭說:“這麽高興?一個多月見不到男朋友,還這麽高興,你倆這什麽路子。”
    “當然是你猜不到的路子。”李映橋瞥他一眼,繼續剝橘子,輕描淡寫道:“事兒辦好了?”
    張宗諧冷眼:“你拿我當你下屬?”
    “……”李映橋翻了個白眼,笑了聲,“行行行,張總。”
    張宗諧莫名覺得她語氣有點像她那位男友,不覺強調說:“叫Mic。”
    李映橋又翻了個白眼:“……你說不說?不說算了,我回去找問香姐問了。”
    節目錄製的大棚就在瘋子港裏的一家從前被摘了牌子的木玩廠裏,敲敲打打近乎裝了個把月,終於萬眾矚目的竣工。這塊地其實很小,俞人傑當時沒瞧上,不然這廠子最後也得是他的,那時候他廠子多得遍地開花,誰也想不到會是如今這樣子。
    這會兒還能聽見裏麵傳來人聲鼎沸的喝彩聲,像荒郊野地裏偶爾撲棱著翅膀驚起的獸鳥群,響徹在小畫城闃寂的午後。
    遊曉礬在隔音上花了大工夫,除此之外,很少聽見主持人和評委的聲音,連音樂聲也很輕,唯獨壓不住偶爾要掀翻屋頂的熱鬧。
    這會兒又是一陣引爆全場的激烈喝彩聲,隱約聽見有一群人整齊劃一地叫,“321!321!”
    “倒計時了。”張宗諧朝棚內的方向仿佛和她解釋說。
    土老帽,那是俞津楊的名字。
    李映橋問他:“李伯清到底怎麽說。”
    張宗諧這才回歸正題,“他說他可以退出,但要求我們盤活豐潭的木玩,不然沒有誰能強製他退出小畫城的原始股。老頭子對這片土地說實話還是有點情懷的,他對小畫城沒感情,可以說拋就拋,但是木玩這塊,他還想死都抓著。所以他聽說文旅那邊要俞總牽頭做木玩聯名,他當場就撂筷子了。”
    李映橋:“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李伯清到底為什麽老這麽針對四一哥啊。”
    張宗諧有些意外,不鹹不淡地掠她一眼:“你不知道嗎?”
    她搖頭。
    他說:“你和俞津楊不是青梅竹馬嗎?他沒告訴你?那當初他被人綁架這事兒,你應該知道吧?”
    這當然,還是她和朱小亮破解的密碼。
    那串數字,她這輩子都記得,後來午夜夢回,她經常夢見自己錯失救人良機,俞津楊鮮血淋漓地站在她麵前,高聲詰問她為什麽解不出來,你不是會斐波那契數列嗎?你跟斐波那契結婚去了嗎?為什麽這麽久不來救他。蜜月度完回來該給他收屍了,快點,人有206根骨頭,數清楚點,別給他撿少了。
    後來有一陣,她時常做這樣的夢,夢裏俞津楊的語氣近乎逼真,語氣神態,都像是他會講的話。
    直到現在他倆在一起了,李映橋有時候壓力大的時候,還做過一兩次這樣的夢,半夜驚出一身冷汗,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的手和腳都在,一根不少,才能安心地睡去。
    俞津楊估計不太知道她做了什麽夢,但隱約也察覺到她睡眠似乎不太好。其實,這段時間是她睡眠最好的日子。
    張宗諧不知這內裏乾坤,點了支煙,隻聽俞人傑前陣子開庭前和他講述過自己和李伯清、李武聲等人的恩怨中提到的:“當初綁架案,是兩個人。一個是李伯清的小兒子,一個是俞人傑的弟弟,也就是俞津楊的親叔叔,倆狼狽為奸。但俞人傑沒把自己的弟弟送進去,聽說讓老爺子家法處置了一頓,但把李伯清的小兒子送進去了。所以你說他為什麽和俞總過不去?”
    李映橋一愣,“俞津楊知道嗎?”
    “能不知道嗎?”張宗諧比劃了一下,“那麽長,那麽窄的竹篾條。家法都請出來了,在祠堂抽得劈啪響,血都濺到三尺高。不過俞總說一開始他們有心瞞著,後來俞津楊不小心聽家裏的長輩說漏嘴,才知道綁架自己的人是小叔。”
    李映橋忽然想起,高三有陣子,他倆經常一言不合就吵架,俞津楊向來溫和的乖乖仔脾氣變得很暴躁,和四一哥也不對付,她那會兒在梁梅家補課,老聽見父子倆在電話裏吵架,四一哥被他氣得暴跳如雷,問得最多的一句:“你還要不要我這個爸爸!”
    他不講話,四一哥有次被他氣哭,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痛徹心扉,俞津楊是無動於衷,餘下他們三個束手無策,也深刻明白,任何眼淚攻勢對俞津楊的作用幾乎為零。
    其實溫柔的人才最冷情。
    李映橋最後仰頭看了一眼天色,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問:“所以呢,李伯清想怎樣?”
    張宗諧默默抽完一支煙,把李伯清昨天在飯局上大放厥詞的話重複了一遍,“他說,小畫城可以還給你們,你們要怎麽折騰是你們的事,但木玩這塊絕不可能讓俞人傑牽頭,除非他另外那條腿也不想要了。”
    李映橋眉頭微微一跳,仍是聽笑了,偏頭看他說:“張宗諧,這我答應,你都不能答應吧。”
    張宗諧也笑了聲,把煙撣滅後看她:“為什麽不能,我是個商人,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了,打發俞人傑,可比打發李伯清省事兒。我已經幫過他很多了,不是嗎?而且,俞津楊不在,如果他父親出事,怎麽你還要幫他扛嗎?如果這樣,我真不覺得他適合你。”
    李映橋從地上站起來,低頭看他說:“張宗諧,你有過朋友嗎?不是非要兩肋插刀的交情。你應該不懂。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和他先是友情,才是愛情。就像我昨天才知道,我母親骨折,是俞津楊連續半個月送骨頭湯,她的刮痧館開張,是俞津楊和高典回來幫得忙。”
    “我們雙方的父母其實已經占據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是因為戀愛才被迫建立起的家庭關係,而是這種情分本身就長在我們的土壤裏,根植在我們的基因裏,如果有人破壞,我們每個人都會拚盡全力製止,這件事你換做高典,和妙嘉,給你的答案是一樣,我和俞津楊之間,不是隻有愛情。”
    ***
    俞人傑這會兒正在屋內抓耳撓腮地注冊他的社交平台賬號:“湘湘啊,你說叫這個名字怎麽樣,豐潭木頭大王俞人傑!”
    他又說:“要不叫bboyD321爸爸,蹭一蹭兒子熱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