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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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次雨夜,李映橋和梁梅在雨中吵架。
李映橋那時候特別不理解梁梅,也不理解她為什麽不願意留在豐潭,非要去G省支教。她覺得梁梅似乎在變相和她證明,她教他們讀書,沒有任何所圖。
她絕對不會認為梁梅是為了逃開錢東昌,在她心裏,梁梅沒那麽脆弱。或者說,梁梅逃開的是,豐潭的人情關係網,她想當老師,她想光明正大地當老師。
朱小亮說,人生中,隻要走進過一次教室,拿起過粉筆給學生們講過一次課,看著台下的學生們渴望而求知的眼神。就很難再說,我不想當老師這種話。
梁梅怎麽會不想當老師,她做夢都想回來當老師。
後來朱小亮還和她說,你梁老師其實最在意你,就是講話不怎麽好聽,你不要跟她計較,她和她的恩師到死都沒能說上一句好聽話。
李映橋也覺得很奇怪,她其實從來不吝嗇於跟人說好聽話,她可以和媽媽講,媽媽你最好了,我今天不想去上學,也可以跟很久沒見的俞津楊說,喵喵,見著你真高興呀,可至今對梁梅一句謝謝都說不出來。
也許是因為一直都是梁梅先找的她,追著她求著她讀書的,甚至拿她當賭注。然後呢,她賭贏了,她就走了。
她們之間再沒聯係,她給朱小亮留了電話,這麽多年,除了那通她主動打的電話,梁梅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她。
她一直很好奇,梁梅到底是怎麽看待她的。
起初她知道自己是她和譚秀筠的賭注時,她是有點不高興的,不願意自己被當做籌碼。她那時候補習,天天和她在廚房吵架,她故意說一些泄氣的話,梁梅把鍋碗瓢盆摔得啪啪作響,一般這時候,俞津楊就會進來把她拉走。
朱小亮大多是時候充耳不聞,偶爾才會和她講兩句,也是那會兒才告訴她:悄悄告訴你,我和梁老師都是孤兒。
孤兒啊,那她理解了。她又很快原諒了梁梅拿她當賭注的事情,和好的標誌之一,就是她進門會把鞋子脫在梁梅的邊上,因為她賭氣的時候,連鞋子都要脫得老遠,一點兒都不要沾上。
其他人或許沒察覺,但梁梅和俞津楊一般光看鞋子的擺放順序,就知道她最近和誰吵架。
有時候兩人還私下交流,你又怎麽惹她了。俞津楊那時候脾氣也不太好,吵架的時候也認真埋頭寫卷子,隻說懶得理她。
那陣是李映橋和六班那個學委走得最近的時候,梁梅多少看出一點端倪,她對此不發表意見,她很少在學習之外的事情上管他們。
反正很快也分道揚鑣了。
李映橋剛到北京那會兒,心裏堵著一口氣,堅信自己要在北京闖出一片天來,她幾乎不給自己課餘的休息,一有空就找各種兼職填充自己的大學生活。
四年時間過得很快,她年年獎學金傍身,績點名列前茅。師哥師姐的各種項目都頻頻朝她拋出橄欖枝,她當時目光短淺,為了盡快能和梁梅嘔完那口氣,她放棄了考研,接受當時一家高薪聘請,直接參加工作,然後日以繼夜地加班加點,終於在公司裏刷出點存在感,結果那家公司毫無預兆地爆雷,老板進去了。
她一切又要從頭再來。
她當然不氣餒,認真在網上投簡曆,但卻不敢回豐潭,怕自己沒工作早晚傳到梁梅耳朵裏。
所以她總撿好得說,什麽都好,所有人都很喜歡我,當上經理了,馬上要買房子了。當初為了圓這些謊,她甚至剛回來那會兒都想過去蹭俞津楊的戶口。
連李姝莉問她過得怎麽樣,她也沒實話好講,但姝莉聽得出來她在外麵不開心,也沒逼她回家,隻說李映橋,你要按時吃飯,身體要健康。
她媽媽最生氣莫過於,把橋橋換成李映橋。
橋橋,你要按時吃飯。
李映橋,你身體要健康。
就這樣的區別。
因為姝莉知道她在堅持什麽,所以這幾年,姝莉坦誠和她說過:她恨過梁梅,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果沒有梁梅,你就不會有這麽大的壓力,可如果沒有梁梅,你也少了很多快樂,你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麽優秀。
李映橋心裏知曉,沒有梁梅,她不可能來到北京。隻是那日子過得很窘迫,卡裏的餘額馬上見光,房租續不上,馬上要被人趕出去。那時疫情肆虐,一不小心二維碼見了紅,立馬就有人上門拉她去做核酸,她以為是房東來催繳房租,她連門都不敢開。
她以為考上大學,一切都結束了,才知道考上大學後,一切才剛剛開始,那時她覺得世界很荒誕。
然後她進了Convey,遇到了張宗諧,他手段雷霆,她一步步跟著學,她忽然明白了荒誕的秩序要怎麽維持,張宗諧說,對待客戶,你永遠要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魄力——
對方裝,你得比他更裝;
對方有理想,你就得胸懷天下;
對方真誠,你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來給他看。
那麽如果對方凶狠會咬人,你應該怎麽辦?
李映橋心說,比狠誰不會。
張宗諧卻笑了聲,說:“你要讓他知道,你喜歡血腥味。”
血濺三尺不算什麽,畢竟窮人命薄,富人紙厚。血濺到眼睛裏,也不能眨眼睛,你隻要還在那坐著,就有人害怕。他說。
…
…
錢東昌混沌的腦海裏,像有一隻熒光色的蜘蛛在慢慢結網,脈絡逐漸清晰。連同李映橋的部分,小時候那張臉,如今竟可以嚴絲合縫地套進麵前這穿著黑色高領的女人輪廓裏,毫不違和。
更毫不違和的,還有她和梁梅那不聲不響一口就咬上來的瘋勁。
這像梁梅教得出來的學生,不,她比梁梅更狠,梁梅看見他的血,整個人在發抖。
錢東昌很後悔,很後悔。
後悔當初抱著僥幸心理,沒有直接殺掉梁梅,那時候法律尚不健全,隻要李伯清願意給他打點,頂多判個過失殺人,坐幾年牢就出來了。
他老婆都被他兒子睡了,就這麽點事,他應該的。
如果當時把梁梅殺掉,那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有現在這些事了。
錢東昌忽然暴起,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際,他猛地一頭撞在潘曉亮的腦門上,把潘曉亮撞了個人仰馬翻,後腦勺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嘴裏溢出一句:“這傻屌……”
“我要見李伯清!我老婆給他兒子睡了這麽多年,這麽點錢想打發我!還想抓我坐牢,做夢!”
緊跟著,錢東昌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牛似得,開始在辦公室裏到處亂拱,下一秒,高典胸口也吃了一記,猝不及防地罵了句:“我草,這老牛。”
“老子要見李伯清!跟你們說不清!老子要見李伯清!”
錢東昌怒火中燒,額上青筋扭曲著暴起,像個即將要變異的喪屍。撞開兩大護法之後,立馬就鎖定住李映橋。
她本來不想躲,覺得他不敢。後來發現他不對勁兒,眼球都開始充血了,立馬好漢不吃眼前虧往邊上一閃。錢東昌肥肉橫生,身子笨重,來不及調整方向就直直朝著前頭一個猛子紮過去!
於是一直置身事外、正在抽雪茄的張總裁,聽見動靜剛要回頭瞧瞧怎麽個事兒,還沒來得及看清,一下子就被人直挺挺地拱到辦公室的落地窗上。
像是擠到了一輛滿人的公交車,臉都被人摁在車窗上,表情無辜地好像還不知道自己上的哪趟車。
於是一片寂靜中,所有人聽見張總裁罵了句髒話。
錢東昌,我X你大爺。
李映橋上次聽見他罵人,是航司直營機構的經理疫情期間不肯給客戶退款,拿幾千萬航線補貼中飽私囊,張宗諧那時候海內外到處跑酒店航司,為了協調退款問題,結果發現被人當猴耍了,他第一次氣得破口大罵,直接釜底抽薪,拿下五年的獨家運營權後,轉手把人送進去了。
***
張宗諧腰斷了,連夜找了市醫院幾個專家會診,是真斷了,他在醫院住了小半月,李映橋給他送過三頓飯,餘下的時間都是俞人傑送的。
今天誰也沒來送。
張宗諧餓著肚子等,等了半天,拿起手機一看,才想起今天俞津楊放出來了。
小畫城這邊,唐湘也在問:“對了,宗諧那邊送了嗎?別給人餓著了呀,他那腰估計一時半會兒長不好。”好奇說,“他怎麽會被牛給拱了啊?他沒事兒下田幹嘛?”
俞人傑也不知道這裏頭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接到電話時,人已經在醫院了。醫生通知他去簽手術同意書,俞人傑這簽也不是,不簽也不是,剛要說要不再聯係聯係他家裏人。
醫生啊了聲,說:“他說你是他爸爸,我們才通知你來的。”
俞人傑聽得心裏有些動容,就立馬簽了字。
唐湘聽完也感慨,“真這麽講啊,宗諧也蠻可憐了,奶奶聽說很早就去世了,好像現在也沒什麽親人了。你不從小愛給人當爹嗎,挺好的,白得一兒子。”
在外麵滾了四十天地板的某喵提著行李一進門:“……”
外麵的大衣都沒來得及脫,眉峰如削,帶著屋外的寒氣。空氣安靜兩秒,俞津楊緩緩開口:“……我記得走之前,我給你們說了吧?我沒離家出走啊,媽?”
李映橋這會兒也正掐著點兒等下班呢,從沒覺得四十天那麽長過。高典是個吃貨,隔三差五就甩來一堆美食鏈接,妙嘉也時不時給她分享好笑的綜藝,好看的電影。
李映橋從前沒覺得,她以前覺得看了也就看了,吃了也就吃了。她現在都忍著,忍著口腹之欲,忍著對精神的探索和宣泄,就連他走時那晚他們最後看的那場電影,她都沒往下拉進度條,反正就是要等俞津楊回來。
小畫城好像要下雪了。李映橋看了眼窗外,天陰沉沉的,風凜冽地掃過落葉,枯枝蕭條。不過四一哥這會兒估計在家給他做飯了,灶台上咕嘟咕嘟燉著湯,熱氣騰騰的,香味能飄到街上。
他一進門就能喝上,完全不會讓他凍著,像小時候那樣,老遠能聽見唐湘問他:“阿楊,爸爸做的湯好不好喝,是不是一下就暖到肚子裏。哎呀,怎麽圍巾又摘掉了。”
“有個煩人精嫌我穿太多。”他那時高冷,喝著湯也板著臉,一本正經回唐湘。
正想著,辦公室門砰地被人打開,高典風風火火地進來,“喵今晚終於放出來啦,我約了他晚點宵夜,咱們幾個今晚好好聚聚。”
李映橋從窗外收回視線,瞥他一眼:“他答應你了?”
“還沒回呢。”高典滿臉篤定說,“這還用問嗎?他出來不找咱們,還能找誰?這事兒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要入贅一樣,板上釘釘。”
“你等他回複再說,可能他另有安排。”
高典嘿了聲,剛要反駁,手機一響。
對麵微信就回過來了,俞津楊熟悉的頭像躺在對話框裏,他嘿嘿一樂,扔到李映橋麵前。
“看到沒,喵說等會兒見。”高典把手機塞回兜裏,羽絨服窸窸窣窣響,“這我還能不懂嗎?一隻單身狗能有多難約。”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的微信也隨之彈出來,除了那通電話,那個四十多天沒聯係的人,此刻正躺在她的對話框裏勾引人。
D321: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