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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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橋剛進入Convey旅途這個線上OTA平台時,想的很簡單:如果當時預訂的泰國遊輪真不退款,她就去Convey上班連本帶利把工資賺回來——摸一小時魚,就等於白賺一小時的工資。
於是她可以心安理得摸魚,心安理得拿著工資,等什麽時候把遊輪錢賺回來,她再好好開始上班,上不好就換,她其實那時候都沒打算在convey待太久,騎驢找馬等下家給她信。畢竟疫情時各大OTA平台的機酒退款風波鬧得沸沸揚揚,Convey首當其衝,前景堪憂。
張宗諧因為簡曆上的豐潭中學四個字把她招了進來,結果李映橋的初期表現讓他很失望,在工位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一天上不完的廁所,話說得比誰都好聽,答應飛快,但一個字都不執行。
他經常罵她,張宗諧的毒舌整個園區都聞名,女下屬被他罵哭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見怪不怪,但也有沒哭的。沒哭的就兩種,要麽像Lilith成為他的助理,拿著高薪接受他的吹毛求疵,要麽就是像李映橋這種臉皮厚厚地看著他說:“哦,我下次注意。”
她刀槍不入地連張宗諧起初都拿她沒轍,直到有一天,Convey幾次被爆大數據殺熟,公關效果都不佳,每周投訴量居高不下,他就自己上網監測輿情,恰好在社交網絡上刷到李映橋的賬號,係統推給他你可能認識的人,那個名字他一看就聯想到她:純情屎殼郎蹦恰恰。
他覺得很形象。她真的就像一隻又大又打不死的屎殼郎,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認知定位如此清晰。還蹦恰恰。
果不其然,點進去看了下簡介和相關發布的內容,其中有那麽一條,是剛入職那天對著自己的工位拍的公司全景:要開始新的旅程了。配圖是個[喵]的小表情。
她好像很喜歡小貓,幾乎社交平台發布每一條內容的結尾都是這個小小的貓爪子。
但張宗諧知道她不養貓,公司也不讓養,倒是經常看到她在公司樓下喂流浪貓。
那年冬天,北京下雪,園區野貓很多,凍死好幾隻奶貓,她把剩下還活著的用毛巾裹好放在紙箱子裏,每天下班也磨磨蹭蹭不肯走,趁人離開後偷偷放到他辦公室,上班挪走下班又搬進來,就這麽過了一個冬天,他都沒發現。
也許是因為心虛,那陣子張宗諧總覺得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裏多了一絲諂笑和討好。張宗諧以為她是摸魚摸多了人都變皮實和滑頭。
直到在她的社交軟件上看見了作案全過程,才知道她是為了貓,李映橋還拿咖啡賄賂他。
後來去了Y省,也時不時給他寄些當地的貓屎咖啡回來。她沒細講是以什麽名目,但他知道大概還是因為那幾隻奶貓,因為他的默許,它們活了下來,不久後送往救助站。
張宗諧一直不理解,這件事有什麽好讓她這麽掛心的。工作上再難的事,沒見她對自己感謝過分毫。
其實她腦子靈光,很好使,幾次開會靈光乍現提的點子都讓人耳目一新,和隔壁幾個仗著老資曆糊弄人的比,李映橋至少是個會動腦子的。
Convey董事長年事已高,膝下一雙兒女在公司分庭抗禮,鹿死誰手其實乾坤未定。他那時一心想要培植自己的勢力,李映橋其實一開始是被排除在外的,直到那年她一次次亮眼的策劃和表現。
年底,市場部策劃了“零元住酒店”活動把三十八樓那幾個老頭忽悠得團團轉。李映橋當時就預判了輿情,讓他們不要透支公司的品牌信譽來換眼前的利益,結果沒人理。第二年開年的投訴瞬間暴漲,花錢維護又賠出去更多,老頭們不滿意了,罵得還又都是公關部。
李映橋她們被罵得狗血噴頭,她當然覺得不服氣,那時還剛進公司沒多久,以為公道自在人心,在三十八樓挨完罵下來後就直奔他的辦公室,大聲質問他為什麽市場部的決策錯誤要她來承擔,為什麽她當時說話沒人聽,為什麽他不阻止?明明都能預判到的輿情風險為什麽不阻止!
張宗諧其實也在三十八樓和老頭們舌戰群儒了一下午,但那會兒也隻能不帶任何情緒地回複她:“做品牌公關的,如果公司做這個決策要被罵,那個決策可能也會被罵,在我們提出輿情警示之後,方案全部打回去就不做了。那麽你覺得我們每年拿得是谘詢費,還是公關工資啊?公關倆字怎麽寫要我再教你一遍?”
做品牌公關的,如果沒有消化和承受怒火的能力,那不如趁早滾蛋。如果換做是從前,張宗諧說得會毫不留情,但那天她剛挨完罵,怕她一氣之下提離職,他好不容易遇到個能帶得動的。
因為前不久的社交平台上,他剛刷到她說:「一到周日晚上就想辭職怎麽回事。[喵]」
但張宗諧自認這麽溫和的一段話,沒想到也觸了她的逆鱗,李映橋不服氣地嘰裏呱啦地反駁:“這些不都是曆史遺留問題嗎?退款投訴一直在增加,大數據殺熟的問題隔三差五來一波,還有默認勾選的捆綁消費,我們提出過多少次了?技術部為什麽不執行?還有和航司的價格戰,讓我們怎麽回應?”
“……”
“OK,我承認這些涉及到高層決策和公司的長期發展問題,那麽總部和地方分部的品牌公關部什麽時候能做個線上統一的歸集?我就這一個要求到現在都沒得到任何回應,我們內部矛盾還不明確嗎?任何屈服於短期業務指標的策劃,和我們品牌部要維護的長期品牌效應根本就是背道而馳的,更別說現在還有地方部門試圖來分權,你懂我的意思嗎?”
張宗諧第一次認真地打量她。
李映橋更是氣呼呼地瞪他:“看什麽呢?你到底聽進去沒有。”
他第一次在下屬麵前笑出聲,破天荒地,在工作裏有女人這樣質問他,更詫異的是,他在一個和自己脾性、工作習慣、甚至連生活方式哪哪都不對路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他曾經的野心。
於是他試圖提點她,第一次摒棄偏見和她有的沒的說了一堆,她大概沒聽進去,轉頭晚上在社交平台上發:
「李映橋你也是好起來了,都有人給你畫大餅了。」
她那時身上非常有Z時代年輕人那種鮮活勁兒,還愛玩梗,有時候聽她和Lilitith被她逗得直樂。張宗諧很少在一個女下屬身上看到那種散漫不羈的樣子,說她吊兒郎當她又相當無辜。李映橋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質和性格,是少有的一個。
於是他開始好奇她的成長環境,好奇她是怎麽從豐潭來到北京的。
也是那時候開始看到她在社交平台上,一些點讚和收藏的內容,從一開始的:
「職場七天摸魚法則:做職場刺客,讓老板哭去吧」
到後來的:
「職場新人如何高情商回話」
「擺爛後如何重啟你的鹹魚人生」
「三句話,讓老板為我升職漲薪」
她幾乎很少點讚感情相關的帖子,全是職場圖鑒。張宗諧那時覺得她應該是和Lilith一樣,隻對錢和個人價值感興趣。
而李映橋身邊也沒什麽過從甚密的男性朋友,連女性友人都少有。他以為Lilitith卻說她倆其實不熟。他不太懂得女人之間的感情,他母親死得很早,他隻知道女性職級比他高的,一般都強勢冷傲。職級比他低的,又總是畏首畏尾,閨蜜成群的。直到Lilith和他說——
“老板你好老土了,就好像不是所有女人都要結婚一樣,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要有閨蜜的。我和Joe一致認為,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隻有一種,那就是平等而友善,不是朋友也不是閨蜜。因為我們都要在北京生存。平等讓我們麵臨職場競爭時可以齊頭並進,友善可以讓我們對彼此保留最後的體麵。”
張宗諧那時對職場女性關係又有了新的認識。確實,李映橋在Convey吃過太多虧,因為輿情工作本就容易腹背受敵。用戶體驗不好罵是必然的,上頭看到負麵輿情心情不好她就首當其衝了,部門之間條件反射肯定也是先互相甩鍋,背後再捅刀,唯獨公關部門甩不開這口鍋,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所以她渴望平等而友善 ,但Convey是典型的狼性文化企業,弱肉強食,你不往上爬,就有人踩著你的屍體往上爬,李映橋被馴化得很成功。
她從一開始因為市場部決策失誤被高層問責後會氣衝衝跑到他辦公室大聲質問他憑什麽這鍋我來背,到後來無論發生多麽令人窩火的輿情大爆炸,她都能一臉平靜地從三十八樓的電梯下來,這個過程李映橋用了兩年左右。
她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她開始整日整日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連工作集中注意力的很難,甚至一到辦公室坐下就不自禁地想跑廁所,她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摸魚摸出慣性來了。
當李映橋聽到醫生嘴裏說重度焦慮症的時候,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第一反應是:“會死嗎?”
醫生瞥她一眼:“人哪有這麽容易死,你工作壓力很大嗎?”
李映橋其實覺得還好:“壓力還好,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一天好像很快就過去了。”
醫生歎了口氣說:“因為你生病了,注意力很難集中,一下子就分神了對嗎?”
***
俞津楊當時從病房出來,張宗諧給了他一個社交媒體賬號,改了名,就叫蹦恰恰。
所有跟Convey工作相關的社交內容都被她刪光了,隻剩下兩條:
「好想念喵喵小站,四一哥其實是個很好的人。」發布於4年前。
「嘿,你在芝加哥過得好嗎?醫生說我生病了。」發布於2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