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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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vey的競崗標準向來以嚴苛著稱,遠超行業規定。
    因為Convey旅途的創始人許文瑞許董在沒創業之前,自己就是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最強卷王,把狼性文化奉為圭臬。
    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沒吃過苦,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次公司開大會,三句話不離,年輕人就要腳踏實地,他信奉隻要肯付出就能得到回報,卻不信自己是伯樂,也不信這世界上有千裏馬,他辦公室牆上永遠掛著一副筆鋒遒勁的毛筆字:天道酬勤。
    在那個隻要敢闖敢拚的草莽年代,努力似乎比天賦重要。
    隻是如今這個信息爆炸時代,算法填平了所謂信息差,努力也不過是證明平庸者更平庸,信息時代而已,哪比得過別人的羅馬時代。
    說白了,張宗諧在他手底下工作這麽多年,才深刻意識到什麽叫自己淋過的雨都要一盆盆接起來,不光撕爛別人的傘,還要撕碎他們的衣服,讓他們赤身裸/體站在命運的雨裏接受和感謝這場靈魂的洗禮。
    別說他對員工嚴苛,對自己的女兒也一以貫之,許渠語完全是嚴格遵照公司的競崗標準自己慢慢熬上來的。
    比如就品牌公關的晉升來說:必須在處理機酒訂單和客服投訴的初級專員崗位待滿12年,才能競聘高級投訴專員,高級投訴專員也要待夠23年,才能競崗項目團隊負責人,這裏則需要至少3年才能競聘高級部門總監,再往上的崗位至少就得再等45年。
    當然每條業務線都不一樣,需要根據公司的規劃發展來具體落實,這句話就和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一樣。
    張宗諧完成品牌公關線的副總競聘也是嚴格按照競崗年限來的。但李映橋隻花了四年,她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公司外姓人被破格的。
    23年彩虹羑裏的爆火,公司流水一夜暴漲。讓張宗諧有了底氣和許文瑞要到這個破格的名額,但其實當時是有條件的,並不是真的有人看到了李映橋的能力,甚至部分人還是歸結於李映橋的運氣。
    所以當許渠語擔任Convey高級副總裁時已經四十出頭,從基礎崗到現在這個位置,她用了整整十七年零二十八天。
    明眼人都知道,哪怕在其他OTA平台,以許渠語的能力混到這個位置都不用十七年,但許文瑞好像生怕被人說他徇私,反而對她更嚴格。
    他用女兒來立標杆。
    許俊飛呢?他好點,在國外讀完MBA回來就直接空降公司高層。為什麽天道酬勤這套又在他身上失效了?
    許俊飛那時交往一位女友,家世顯赫,紅色背景。許文瑞冠冕堂皇地和他的老股東們解釋:“這是為了企業長期發展必要的商政聯姻,渠語比較有想法,不願意聽從我們的安排,那俊飛顧全大局做出的犧牲,公司層麵自然要補償他。”
    公司裏的人也都不傻。許文瑞更偏重誰,答案顯而易見,許渠語壓根不可能上位,公司裏稍微有點眼色的也都知道該站哪邊。
    許文瑞想要把繼承權給兒子,又不想顯得太過偏心,一心希望許俊飛能在項目上做點成績出來,好名正言順地從他手裏接過權柄。
    彩虹羑裏爆火的時候,張宗諧想讓李映橋風風光光地回總部,第一次主動上了三十八樓和許文瑞談判,讓李映橋破格競聘品牌部VP(副總監),她的競崗年限隻差一年。
    他做了很多準備,連夜將李映橋的履曆做成ppt,數據詳實可查,圖表清晰。
    他從沒給自己做過這些,但這次他想爭,這事兒上他沒有別的私心,單純隻是如果連彩虹羑裏這種爆紅的項目都換不來破格提拔,底下人誰還願意在品牌這條公關線上做事。
    然而,許文瑞一反常態,痛快答應了。
    但條件是彩虹羑裏這個項目要掛上許俊飛的名字。
    所以那年一同高升的還有許俊飛,後者在眾人啞口無言中,直接升任Convey的高級副總裁。
    這位羅馬人也罕見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樣,開始頻繁出席行業各大峰會,儼然一副接班人的姿態。
    那時許渠語還在上海分公司韜光養晦,唯有幾次公司開大會才把人叫回來。
    奈何許俊飛不爭氣,除了這個項目,他幾乎沒再有亮眼的成績,而後彩虹羑裏出事,他更是沒有善後能力。反觀許渠語在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子品牌公司,其次又拿到幾家OTA平台都拿不到的航司低價直購。
    李映橋和她交集不多,唯獨一次公司年度會議上,她倆有過一次短暫的對話,許渠語在會議後問她公司附近有沒有靠譜的日料店,她說她想吃三文魚,怕吃到假的虹鱒魚。
    李映橋第一反應是她一個北京人居然對北京很不熟,於是她叫上Lilith說:“一起吧,正好我們也要去吃。”
    那頓午飯,三人吃得很安靜,閑話家常,甚至聊到眼線筆,都沒聊過工作上的大餅。Lilith也很震驚,許渠語身上少見的沒有許俊飛那種優越感,她很安靜,幾乎安靜到透明。
    飯後,Lilith和李映橋一頓分析:“Joe,你真的看不出來許渠語的意思嗎?她時間那麽寶貴,想吃新鮮三文魚回上海不能吃嗎?她下午兩點的飛機,還要花四十五分鍾和你吃一頓飯,往年這種時候她都直奔去機場的。”
    “她在Convey孤立無援,她需要你和Mic的公開支持。”Lilith總結陳詞說。
    張宗諧不可能,他從不公開表態,雖然許俊飛三不五時約他打高爾夫,他態度不顯,偶爾赴約,偶爾拒絕。她那時還指望著升職,誰都知道最後有很大可能就是許俊飛繼任,這種新舊王交接時刻,最忌諱隨便站隊。
    許俊飛雖然能力不行,但老頭偏愛他有什麽辦法。
    但許渠語沒再找過她,也從未站在公司的立場說過什麽。李映橋覺得那天中午,許渠語是真的想吃三文魚。
    直到她從Y省回來大概半年後,三文魚小姐也終於被調回總部,一身成熟幹練的西裝,那天站在電梯裏從容地反而率先叫出她的名字:“李映橋,很久不見。”
    李映橋也很快從電梯的反光裏認出這張臉,她笑著伸出手:“許總,恭喜。很高興在這見到你。”
    許渠語簡單和她握了握,不熱絡也不疏離地說:“我剛和Mic聊了,他對你的職業規劃很清晰,你自己呢?有什麽想法嗎?”
    李映橋當然明白她問這話的意思,雖然終於調回來升任高級副總裁,和弟弟分庭抗禮,仍然不少許董的舊部都一顆紅心向她弟弟,更多人隻認為這是許文瑞對許俊飛的一次敲山震虎,希望兒子趕緊做點成績出來。
    許渠語從小到大就好像一個用來激勵弟弟存在的工具。
    你不吃,那就讓姐姐吃。
    你不玩,那就讓姐姐玩。
    你不行,那就讓姐姐上。
    所以她的處境仍是舉步維艱,而李映橋作為張宗諧線內的核心人員,許俊飛也不是沒拉攏過她。
    隻是對方態度過於曖昧,都沒等到她回複,被張宗諧給一句話罵回去了,“Mike,你那二板斧要是沒地方耍,留著夾點核桃給員工補補腦子好吧,沒看我們連軸加班幾天了?”
    他刻薄得一視同仁,許俊飛大概是個抖M,挨了罵也不惱,樂嗬嗬往上湊。villy明裏暗裏想“參”張宗諧一本,許俊飛罵得更髒:“就是一條狗而已,你還較真上了,管他怎麽叫呢,villy,公司養一條惡犬的好處是,至少讓外人知道咱們不是慈善機構,你把你那些諂笑收一收,保不齊業績也能上三個點,比你露幾個點都好使。”
    villy轉頭回辦公室就在社交軟件上大罵許俊飛大賤人,也不妨礙她第二天灰溜溜進辦公室找許俊飛簽字,簽完字又翻個大白眼給他。
    李映橋目睹全程,有時候會覺得villy很可愛,但張宗諧一直堅持己見,說她野心太大,能力又配不上野心,李映橋也白他一眼,如果能力配得上,那叫她應得的。配不上才叫野心。
    張宗諧沉默片刻,無從反駁,隻問了句:“那你呢,你的野心是什麽?你的理想是什麽?”
    你的理想是什麽。
    李映橋當時插科打諢把話題一帶而過:“幹嘛啊,反正我不參加中國好聲音。”
    然而麵對許渠語,她不再插科打諢。
    她難得堅定而認真地對方說:“職業規劃可能會改變,但理想隻有一個,它死過很多次,也活過來很多次。我想,我們是一樣的。”
    許渠語問她你怎麽確定我跟你是一樣的。
    李映橋眼神銳利而坦誠,在電梯反光鏡裏直視她:“因為我們都想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你花了十七年從上海來到北京,我不信你隻是逆來順受,所以我無條件站你。”
    是的,去他的改變世界,去他的羅馬大道,去他的企業使命,去他的
    此時此刻她們站在這裏,最真實的野心無非就是人性裏那點相通的不甘心:
    我們應該得到這一切。
    而不是,弟弟你要不要,不要給姐姐。
    也不是,豐潭的啊?得,又一個小鎮做題家。
    意識不該屈服於規則之下,往往走到生命的盡頭,回望這條命運的長河,有人願景宏大,為之付出一生,也有人憑借著狹小的自我意識,沉默著一步一腳印地踩過命運裏每一塊石頭。
    我們就應該得到這一切。
    要掌聲為我們雷動,要權力在握,要青雲之上,要所有人記住我們的名字。
    ***
    一路沉默,江水流淌著,在黑暗地夜色中不斷奔湧著,和命運中那些分支無聲匯聚著。
    兩人沿著江岸往家的方向走,李映橋突然把手鑽進俞津楊的羽絨服口袋裏。
    他察覺到熟悉的溫度和觸感,沒像往常一樣反手握住,仗著羽絨服兜子大,還往角落裏躲了躲,結果被李映橋不容抗拒地霸道撐開,二話不說地強硬地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將自己嚴絲合縫地嵌進去,同他牢牢十指緊扣住。
    他沒忍住,哼笑出聲,一說話就冒白氣,在寂靜的街道裏,聲音清冷戲謔道:“搞強製愛?報警了我。”
    “你報好了,我爸就是警察。”她忽然說。
    他當然沒信,隻當她開玩笑。因為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五六歲的時候就大言不慚地宣布過,那時小畫城的大人都傳她爸是殺人犯,風言風語傳得大家都信了。
    有時候玩遊戲玩到最後,有些小孩輸不起,李映橋又次次都贏,就指著她的鼻子當麵指責她爸爸是殺人犯,是壞人,讓別的小孩不要跟她玩。她一拳就把人幹倒了,一邊嚷嚷著我爸是警察你再胡說八道小吉吉把你割掉。
    他那時哪顧上那麽多,趕緊去攔,攔著攔著就被她摁在地上一起揍,他被打哭了回家也不敢告狀,隻能說摔得,老媽一眼就看出來:“我怎麽看到橋橋的拳頭印了呢,整個小畫城我真找不到這麽圓的拳頭了。”
    是的,她小時候有點嬰兒肥,手是肉的,不像現在握上去都是纖細修長,都是骨頭。
    長大抽條了,瘦了,也漂亮了,給他樹敵無數。
    俞津楊偏過頭看她,路燈和月光都柔和地照在她輪廓上,眼睛像河水般明亮澄澈,睫毛彎彎像兩道小橋。
    他的眼神不自覺變得綿長溫柔,看了她很久。
    李映橋對這樣的注視習以為常,俞津楊老這樣,聊著聊著就停下來看她,很久不講話,或者吃飯吃著吃著,就擱下筷子,鬆散地靠在椅背上,靜靜而又專注地看她一個人在那嚼嚼嚼。
    “是不是下毒了你,吃啊你,要死一起死。”她有時候開玩笑說。
    他吭哧一聲,“毒你還用在菜裏下毒啊?我有時候怕你夜裏睡覺給憋死,為什麽老喜歡拿被子蓋著腦袋,李映橋。”
    這個俞津楊好像很擔心她會死。
    …
    …
    “俞津楊你知道嗎,你現在在冒仙氣兒。”
    回家路上,李映橋沒話找話,手揣在他兜裏,試圖逗他開心。
    他笑了聲,“你有病是不是,你冬天講話不冒氣?”
    “冒啊,所以咱們現在是兩個開水壺在走。哈哈。”
    過了一會兒,“現在是兩個開水壺親親。”
    他氣笑,呼出一口大白煙。
    “揭蓋了,揭蓋了!”
    他快步往家走,懶得理她。
    她三兩步追上去,情話一籮筐,大炮對著他狂轟亂炸說:“俞津楊,我有時候心疼你心疼到希望你少愛我那麽一點點。”
    “難為你有這份心,”他目視前方,嘴角幾乎紋絲不動,補了句,“承蒙厚愛。”
    長長的川明街好像怎麽也走不完,闃寂又冷靜,直到盡頭處,路燈沒了,月光仍舊大方坦然地作陪,那道聲音也再次響起:
    “李映橋,你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