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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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夜晚又冷又黑,寒氣滲進骨子裏。
    約莫是新年第一天,冷得格外新鮮。
    俞津楊套著件寬大的黑色羽絨服罩在他的安保服外麵,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唯獨那圈昏昧的路燈光,偏偏為他流利寬闊的身形,描出一道孤獨的邊。
    衣擺長到膝蓋處,他肩寬高挑,靜立在路燈下。鼻梁高挺,眼尾上挑。皮膚白得像一塊能被月光泡透的冷玉。細看之下,安保服上有幹涸的血跡,隻是隱晦地藏匿在羽絨服之下。
    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站那,等人。
    安靜疏離得像一尊雕像。無可挑剔的長相,英俊張揚,卻也等得習以為常。
    有那麽幾個意猶未盡的遊客路過,目光不經意朝那邊拋過去,立刻被那道清俊又耐心的身影攫住視線,好家夥,看樣子又有姐妹幹了票大的,叫這麽個極品在樓下苦等。
    這個男人氣質出眾而特殊。冷靜自持,卻沒有高人一等的氣場,看著冷峻不易靠近,又好像分外包容。因為剛才她們笑嘻嘻地談論他,他並沒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悅,隻是目光平靜地站著。
    漫長的等待裏,他唯一的動作,就是一隻手無意識地轉著另一隻手上的戒指。
    那是他早上洗完澡出門戴上的。
    李映橋典型是個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人,她可以不答應他的求婚,但卻要求他戴著戒指。不戴她還不高興,他覺得她有點壞,於是虎口卡著她下巴左搖右晃地冷笑說,李映橋,真沒你這麽霸道的人。
    李映橋當然偶爾也有這種無理取鬧的時候,高中她和盧應川走得近,卻不許別的女生來加他q.q閑聊,他試圖逼問她為什麽,她卻破罐破摔威脅他:我就這樣,你必須和我還有妙嘉最好。你可以加,但不能回。
    後來可能她自己想想,又覺得這樣太霸道了,於是從善如流改口說,可以回,但一天隻能回三條,多餘的來找我和妙嘉充錢,五毛一條,十塊錢包月,你覺得怎麽樣?
    俞津楊簡直氣笑,說信不信我給你倆都刪了。
    她又抱著他胳膊哼哼唧唧求他開恩:不要啊,喵喵大人。
    他那時渾然不覺自己的心跳為何總被她左右,隻當是少年心性,總飄忽不定。
    誰知道,長大依舊是這句:我就這樣,你戴不戴。
    說這話時,他倆在做什麽。
    哦,當時他正低頭拆避孕套。
    她向來慣會給人鋪台階的,尤其在這種時候,她盯著他拆東西的手說:“喵,你的手很好看,又長又直,就是缺了點什麽。”
    他聽笑了,單手撐在床上,把東西拆開後,眼神直直盯著她,這會兒是頭也不用往下去,就輕車熟路地直接把東西戴上,膝蓋頂開她的腿,在她耳邊故意惡劣地說:“抱歉,你自己拒絕了。要麽,你現在跟我求一次,我考慮考慮,明天答複你。”
    她瞪他,還拿腳踹他,叫他全名:“俞津楊!”
    他正好一把扣住她的腳踝,搭在自己的肩上。
    毫不猶豫地,以一種從沒用過的姿勢緩緩進入。
    她悶哼出聲,不再執著,開始輕聲細氣地求他。
    這個房間、這張吱呀亂叫的床、這隻四平八穩的書桌和這扇挑著斜陽的窗子,從小到大,格局幾乎沒有變過,包括牆上的榮譽獎狀和那冷冰冰的機械鍾,這麽多年都一直陪著他。
    從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唐湘女士帶著五歲的他推開這扇房間門,他當時茫然地愣在門口,其實那時候並不知道在這裏能住多久,俞人傑是個怎樣的人?他會不會討厭他和媽媽。
    起初他所有東西都放在行李箱裏,沒有拿出來歸置過。
    因為怕有一天要被趕走,收拾東西很狼狽。
    在海南被人趕過很多次,這樣狼狽的時刻太多。有一次連人帶鋪蓋被房東從屋子裏扔出來,他才知道媽媽好幾個月沒交房租了。那時候媽媽剛沒了工作,一直騙他去上班,一直也沒找到工作。
    後來媽媽把他送到楊阿婆那裏,阿婆在卷簾門後給他支了一張小床,像她往常收養的貓貓狗狗一樣。
    來到小畫城,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李映橋跟海南的他一樣,也睡在卷簾門後的小床上,但她個性大大咧咧。
    左鄰右舍都說橋橋太可憐了,怎麽可以睡在這裏。姝莉啊,你結婚吧,找個男人,買個房子。
    在小畫城不少人經常這樣勸她媽媽,這些話他在海南也原封不動地聽過。
    李映橋立馬就原地跳起來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要不要,我最喜歡睡這裏了。”
    他以為李映橋和他一樣,是為了掩蓋媽媽的窘迫才說自己喜歡。
    然而她是真喜歡。
    因為她上課總給他帶各種各樣的零食,得意洋洋地說這都是她夜裏睡在床上,一腳一腳從貨架上蹬下來的。
    他才知道,她時常這樣的偷吃,直到牙齒都蛀掉了。
    從小學在這張桌上第一次寫下俞津楊這個名字,那時剛改名字,他還不太習慣,名字也經常寫錯,他總忘了寫中間那個津字。那時俞人傑很喜歡叫他的小名,淼淼。
    後來被李映橋聽了去,她無比驚訝,大聲衝他道:“原來你叫喵喵啊,這麽可愛啊。能交個朋友嗎?”
    她是他來到小畫城的第一個朋友,那時他不了解俞人傑,時常聽爺爺毫無顧忌地當著他的麵和俞人傑吵架,逼他去做親子鑒定。
    俞津楊擔心自己隨時又要離開,就像海南的楊阿婆一樣,他打定主意不再交朋友。
    放學就窩在家看書複習,至少成績好的孩子,總不至於太惹人討厭。
    然而,李映橋這個強盜,就在俞人傑不甚歡迎的目光中,徑直衝進他們家,一把拽住他正在寫作業的胳膊說:“喵喵,走啊!我們去鄉下捉小龍蝦,你是不是還沒見過高典和妙嘉,走啊!他們可想見你了。”
    從第一次推開這間臥室門,第一次在這張床上睡覺,第一次在書桌上寫下俞津楊的名字,第一次拿回獎狀、中隊長的肩章,到後來是中考、高考的錄取通知書,再到第一次和她在這裏做.愛。
    俞津楊的二十八歲,他人生的第一個朋友,也成了他的女朋友。
    沒人比此刻的他更明白,在那個初來乍到、不知所措的年紀來說,他有多愛這個強盜。
    愛到這麽多年但凡她那邊有點風吹草動,第一時間,想的還是該怎麽給她銷贓。
    就好像當初那本柯南漫畫,梁梅讓他收一本,又拿出壓歲錢默默給她買了整套。
    ***
    李映橋衝下來時,俞津楊的手已經揣回兜裏,身體在她撲進來的瞬間,驟然繃緊。
    他低頭看她,喉結微微滾動了下,克製住擁她入懷的衝動。
    初中他被綁架,那時他尚未懂得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情事,對待友情也是霧裏看花。
    少不更事的俞津楊覺得自己好像一團笨拙的火焰,遠了,怕看不清她,近了,又怕燙傷她。
    對生死更沒有概念,現如今,他倒是有了,0315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連柯南都不看了。
    0315的分量和柯南比真算不上什麽。
    俞津楊感受到她死死地用力揪著自己的領子,埋在他肩頸裏哭泣。
    起初那哭聲壓抑小聲,而後嚎啕,開始洶湧決堤,聽得他的心不由地被揪緊。
    他胸口發悶,抬手輕拍她後背,生怕自己這會兒再泄露一點兒情緒,李映橋會哭得更天崩地裂,這會兒外麵太冷了,他擔心她哭感冒。
    “別哭了,橋橋。”他把她腦袋撥出來,用手指拭去她的眼淚,啞聲道,“先回家,我們慢慢說,好嗎?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她點點頭,忍不住又摸摸他的臉,做最後的確認。
    他噗嗤笑了,嘖一聲說:“最擔心的還是我的臉。”
    她一愣,竟一時無法反駁,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隻好瞪著他一會兒,瞬間哇一聲嚎出來又要哭。
    “好好好,錯了錯了。”俞津楊失笑,再次把人摟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親了又親,哄不及似的,“我不說了不說了。開玩笑的,怎麽回事,這麽不禁逗啊,李映橋。”
    胸口立刻挨了兩記。
    他第一次因為太疼而忍住了。
    剛剛在外牆上,胸口被水泥牆磨出一片血痕,他剛簡單地處理了一下,但還是火辣辣的疼。
    她撲進來的那一下,更是衝擊力極強,頭皮都疼得發麻,但他愣是沒吭聲。
    然而,李映橋的電話在包裏忽然開始震動。
    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從他懷裏離開,動作快得俞津楊還沒察覺過來,她已經走到兩步外的位置開始接電話。
    俞津楊立馬背過去,連連倒抽了兩口氣,給自己回了點血。
    然而,卻聽見前一秒還哭腔明顯的女朋友,這一秒已經聲音冷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全是他的幻覺。
    “知道了,我會處理。北京見。”
    …
    …
    “我會處理,北京見。”
    “北京見。”
    “北京見。”
    俞津楊一路都在學,後腳跟著她進家門,還在孜孜不倦地“北京見”。
    他斜倚在玄關的櫃子邊,鞋子也不換了,吊著眼梢靠在那,堵著她的去路:“你倆在北京要跟大寶一樣天天見嗎?”
    李映橋正彎腰換鞋,涼颼颼瞥他一眼,想笑又不能,忽而瞥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拉過他的手看了眼,“戴戒指了,這麽乖嗎?”
    他冷眼睨她:“橋。”
    他第一次用這種表情這樣叫她。
    李映橋下意識抬頭看他,目光撞進他深沉而專注的眼底,那裏幾乎有一種令人凝滯的鄭重。
    “今天,或者明天,都會下雨,但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下雨,就不出門了。”
    “你說讓我少愛你一點,我不會因為你的目的地或者暫時的心思可能不在我這裏,我就讓自己少愛你一點。”
    “我照樣愛你,從高三,或者更早。說完了,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