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藩王焚宮狐亦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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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元年的暮秋,一場曠日持久的國喪所帶來的、幾乎要將整個帝國都拖入窒息的沉重陰雲,終於在金陵城的上空,被一絲嶄新的、屬於年輕帝王的溫煦晨光悄然撕開了一道縫隙。那股彌漫在紫禁城高大宮牆與幽深甬道之間,仿佛無數冤魂在低泣的嗚咽風聲似乎也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了希望與變革氣息的躁動。街市之上,那些在洪武末年早已因恐懼而將頭顱深深埋入胸口、隻求苟活的百姓,開始試探性地重新挺直了他們那早已習慣於彎曲的脊梁;而秦淮河兩岸的畫舫之上,絲竹之聲也仿佛比往昔更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輕快與旖旎,歌女的吳儂軟語在微涼的秋風中飄蕩,似乎在吟唱著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然而,就在這片看似萬象更新、溫和仁厚的表象之下,一股更為凜冽、也更為冷酷的寒流,早已在紫禁城最深處的文華殿內悄然匯聚成型。它被一層名為“仁政”與“法度”的華美外衣精心地包裹著,卻絲毫掩蓋不住其內裏那如同出鞘利劍般的森然鋒芒。這股寒流,以一種不容置疑的雷霆萬鈞之勢,正向著帝國版圖之上那些看似枝繁葉茂、實則早已與主幹離心離德的藩王宗室,席卷而去。
    深夜的文華殿內,燭火通明,將年輕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張清秀儒雅、卻又因連日的操勞而略顯蒼白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給他那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輝的眼眸,平添了幾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凝重。他沒有安坐於那張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龍椅之上,而是罕見地走下了禦階,親手將兩位正向他奏報削藩“輝煌”戰果的肱股之臣,從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一一攙扶起來,言語之間充滿了難以抑製的興奮與欣慰。
    “兩位先生快快請起!”他緊緊地握著兵部尚書齊泰與太常寺卿黃子澄那微涼的手,那雙因為飽讀儒家經典而顯得格外清澈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即將開創一個前所未有、光耀千古盛世的奪目光彩,“朕自登基以來,日夜憂思,唯恐有負皇祖父臨終之重托。諸位王叔擁兵自重,在各自封地之內自設官署、自征賦稅,儼然已成國中之國,此舉不僅早已違背了皇祖父令其‘屏藩王室,拱衛京師’之本意,更是動搖我大明江山之國本!此等沉屙,若不斷然除去,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如今,聽聞周王叔兵不血刃便束手就擒,不日即將押解至京,朕這顆懸了許久的心,才算稍稍放下。此皆仰賴兩位先生運籌帷幄,方能成就此等不世之功!”
    兵部尚書齊泰,這位一手策劃並堅決推動“削藩”國策的帝師,此刻一身緋紅色的嶄新朝服,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嚴肅的臉上也因激動而微微漲紅。他對著建文帝深深一揖,聲音慷慨激昂,充滿了理論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陛下此言差矣!此非臣等之功,實乃陛下天威浩蕩,仁政感化之功!《周禮》有雲,‘建官惟百,眾惟征士’,其真意便是天下兵權當盡歸於天子一人,此乃維係社稷之根本,成就王道之基石!周王朱橚雖貴為太祖親子、陛下親叔,然其在封地開封府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與民爭利,早已是怨聲載道。今陛下以雷霆之勢,行仁義之師,奉太祖之法度,明正典刑,此乃撥亂反正,順天應人之大舉!王師所至,天命所歸,彼又豈敢以螳臂之軀,阻擋曆史之車輪?其束手就擒,非是畏懼我朝廷之兵威,實乃感於陛下之仁德,愧於自身之劣行,故而幡然醒悟,俯首認罪也!”
    他身旁的太常寺卿黃子澄則立刻心領神會地上前一步,用一種更為務實、也更為巧妙的言辭,將齊泰這番充滿了宏大理論色彩的論斷,具化為了一套在他看來天衣無縫、足以傳之後世的行動方略。他麵帶微笑,那雙總是閃爍著精明光芒的眼睛裏此刻更是充滿了智珠在握的自信:“陛下,齊大人所言,字字珠璣,深合聖人之道。臣以為,削藩之事,當如良醫治病,需先辨其脈絡,再定其緩急,不可一蹴而就,亦不可投鼠忌器。如今周王已擒,天下諸藩,必已聞風喪膽,如履薄冰。我等正可乘此大勢,以霹靂手段,行懷柔之策,將那些素來驕橫不法、民怨最為深重的藩王,先行一一剪除。譬如那鎮守大同的代王朱桂,為人粗鄙暴虐,動輒鞭撻下屬,淩辱朝廷官吏,其行徑早已天人共憤。又如那鎮守武昌的岷王朱楩,性情貪婪無度,竟敢私印寶鈔,擾亂一方經濟,其罪亦不可赦。此二人,便是那病入膏肓之軀體上,最為顯眼的毒瘡膿包。”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年輕的帝王,聲音裏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我等隻需再下兩道詔書,由大理寺與都察院共同擬定,詳陳其罪,而後命地方衛所合圍其府,則此二人,其勢遠不及湘、燕等強藩,斷然不敢悍然抵抗,必會望風而降。如此一來,我朝廷不損一兵一卒,便可連削三王,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整頓宗室、澄清吏治之決心,又能極大地威懾其餘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不臣之心。待將燕王朱棣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為一頭被拔光了爪牙的孤家寡人,屆時,他是入京請罪,還是坐以待斃,便全在陛下您的一念之間了!我朝廷雄兵百萬,錢糧充足,以泰山壓卵之勢,何愁區區一個遠在北平的燕王不平?”
    年輕的建文帝,被兩位他最敬重、最信任的老師所描繪的這幅“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完美畫卷,所深深地打動了。他那顆本就充滿了理想主義與仁政幻想的年輕的心,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曾經讓他的皇祖父都感到頭疼不已、日夜憂思的心腹大患,都將在自己這充滿“仁愛”與“智慧”的“建文新政”之下,如春日裏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洋溢著一種屬於年輕帝王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走回禦案之旁,提起那支象征著帝國最高意誌的沉重朱筆,在一份早已擬好的聖旨之上,蓋下了鮮紅的、代表著無上權柄的玉璽。
    “好!就依兩位先生之萬全之策!”他朗聲說道,聲音在空曠的文華殿中回響,“傳朕旨意,再擬兩道詔書,將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之罪狀,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所有人都看看,這大明江山,終究是奉法而治的天下,朕的仁政,也絕非是毫無鋒芒的軟弱!”
    他沒有看到,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在他身後那片巨大的、象征著皇權的龍椅的陰影裏,仿佛正有一個蒼老的、帶著無盡疲憊與猜忌的歎息聲,在幽幽回響,那歎息仿佛在說:“癡兒……癡兒啊……你以為那是狼,隻要拔光了牙,便能變成狗。卻不知,那是一頭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拔的每一根毫毛,都隻會讓它的利爪,磨得更加鋒利……”
    一場由書生所主導的、自以為是的、充滿了程序正義的“文明”清洗,就此拉開了它冰冷的、也注定要通往血腥的序幕。
    數日之後,北國邊鎮,大同府,秋日的朔風早已帶著刺骨的寒意,從蒙古高原之上呼嘯而來,將整座由黃土與巨石構築的堅城都染上了一層蒼涼的土黃色。代王朱桂,這位洪武大帝的第十三子,此刻正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在他那寬闊得足以跑馬的王府演武場之上,與幾名同樣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蒙古族親衛,進行著一場最原始也最血腥的摔跤比試。他渾身肌肉虯結,如同一頭來自洪荒的棕熊,胸前濃密的黑毛之上沾滿了汗水與塵土,每一次將對手狠狠地摜倒在地,口中都會發出一聲野獸般滿足的低吼。他從不相信金陵城裏那些文官口中那套繁文縟節,更不屑於他們所謂的“仁義道德”,他隻相信一個道理——這世上最可靠的,永遠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刀,與這身足以撕裂虎豹的蠻力。
    就在他又一次將一名壯碩的親衛如同丟一個破麻袋般扔出數丈之遠,正準備仰天發出一聲勝利的咆哮之時,王府那扇由整塊鐵木打造、外包銅皮的朱紅色厚重正門,卻被一陣沉重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得嗡嗡作響。一名王府長史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那張平日裏總是諂媚而油滑的臉上此刻卻滿是驚恐之色,聲音都已變了調,尖銳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雞:“王……王爺!不好了!王府……王府被朝廷的大軍給圍了!”
    “什麽?!”朱桂那即將出口的咆哮聲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頭,那雙本就因好鬥而顯得有些充血的眼睛,在瞬間變得血紅,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他一把推開身前試圖為他披上外袍的侍女,隨手抓起一旁兵器架上一柄尋常人需雙手才能勉強舉起的宣花大斧,大步流星地便向著府門衝去,口中更是汙言穢語不絕於耳,將那個遠在金陵的、他從未放在眼裏的侄兒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他娘的!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圍老子的王府!給老子開門!看老子不一斧子,把他連人帶馬,都活劈成兩半!”
    當他氣勢洶洶地衝到府門之前,命人打開那兩扇沉重的包銅大門的那一刹那,眼前那森然可怖的景象,卻讓他那股衝天的、野獸般的怒火,都為之一滯。隻見王府之外那條寬闊的長街之上,早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數千名身披重甲、手持長戟的官軍,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鋼鐵與殺氣凝聚而成的黑色森林,將整條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而在那肅殺的軍陣之前,一名穿著錦衣衛千戶服飾的青年將領,正安然地坐在一匹神駿非凡的黑色戰馬之上,臉上掛著一絲禮貌而又疏離的、仿佛對眼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微笑。正是那個不久之前,在開封府兵不血刃便將周王朱橚拿下的指揮使,張謙。
    “代王殿下,別來無恙。”張謙看著眼前這個赤裸上身、手持巨斧、須發戟張,如同從山林中走出的野人般的親王,眼中沒有半分的輕蔑,隻有一種程序化的、公事公辦的冷漠。他從懷中,緩緩地,取出了一卷由明黃色絲綢包裹的聖旨,高高舉起,用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盤的聲音,朗聲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代王朱桂,性情暴虐,治下無方,在封地之內擅殺官吏,淩辱軍民,其行有虧君德,有負聖恩……朕念及宗室之情,不忍加之重辟,著即刻廢為庶人,押解回京,於府中閉門思過,欽此!”
    “我思你娘的過!”朱桂聽著那一道道羅列自己“罪狀”的言語,早已是怒不可遏,他將手中的宣花大斧猛地向堅硬的青石板路上一頓,竟砸出了一個清晰的深坑,火星四濺!“放你娘的十八個羅圈屁!老子是太祖高皇帝的親生兒子!是當今聖上他正兒八經的親叔叔!他一個乳臭未幹、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也敢廢了老子?我看你們這群南邊的軟蛋是活膩歪了!來人!給本王將這幾個不知死活的狗東西,就地砍了!”
    他身後那百餘名同樣悍勇嗜血的蒙古親衛,聞言立刻發出一聲震天的呐喊,便要揮舞著手中的彎刀衝殺上前。然而,張謙的臉上,那絲禮貌的微笑,卻依舊沒有半分改變。他隻是,將手中的聖旨,緩緩地卷起,放入袖中,而後,對著身後那片沉默的鋼鐵森林,輕輕地,向下一揮手,仿佛隻是在拂去肩頭的一點微塵。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如同直接敲打在人心髒之上的戰鼓聲,驟然響起!
    那數千名早已蓄勢待發的官軍,動了!他們沒有像尋常軍隊那般一擁而上,而是以百人隊為單位,迅速地組成了一個個標準的、曾在北伐戰場之上專門用來絞殺蒙古精銳鐵騎的步兵絞殺方陣!前排的刀盾手將手中的巨大方盾猛地向地上一頓,發出一聲整齊劃一的金屬巨響,瞬間便在長街之上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鋼鐵壁壘。而在那麵如城牆般的盾牌縫隙之中,數百根閃爍著森然寒芒的長槍,如同一片片從地底鑽出的、閃著毒光的毒蛇獠牙,斜斜地,指向前方。
    “進!”
    隨著一聲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號令,第一排的方陣,開始,緩緩地,向前推進。他們的步伐,沉重,整齊,每一步落下,都讓整條長街的地麵為之微微震顫。那股由數千名百戰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純粹的、不含任何個人情感的殺伐之氣,如同一座正在緩慢移動的、無形的巨大山嶽,向著代王府那區區百餘人的親衛,重重地,碾壓而去!
    朱桂的那些蒙古親衛,雖然個個悍不畏死,弓馬嫻熟,放在廣闊的草原之上足以以一當十,但在這種狹窄得根本無法發揮騎兵優勢的街道之上,麵對著這種如移動堡壘般的、專門為了集團絞殺而設計的恐怖軍陣,他們那點可憐的、屬於個人的匹夫之勇,在這一刻,顯得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擊!
    衝在最前方的幾名親衛,手中的彎刀,甚至還未曾觸及到對方那堅固的盾牌,便已被那從盾牌縫隙中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出的、密不透風的長槍,活活地,捅成了血肉模糊的篩子!他們的慘叫聲,甚至都未曾傳出數尺,便被那沉重的、如同死亡節拍般的腳步聲與甲葉的摩擦聲,輕易地,淹沒。
    朱桂看著眼前這血腥而又高效得近乎於藝術的屠殺,看著自己那些最引以為傲的草原勇士,在對方麵前,竟如同脆弱的麥稈一般,被一排一排地輕易收割,他那雙早已因憤怒而血紅的眼睛裏,終於,閃過了一絲,名為“恐懼”的、冰冷的情緒。他知道,這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種屬於江湖豪俠的打打殺殺,更不是他可以憑借個人武勇就能解決的麻煩。這是,國家機器。是一架冰冷的、無情的、可以輕易碾碎任何膽敢阻擋在它麵前的一切的,戰爭機器!
    他手中的那柄重逾百斤的宣花大斧,在這一刻,仿佛突然,變得有千斤之重。他那股衝天的、野獸般的悍勇之氣,也在這片沉默的、移動的鋼鐵森林麵前,被那股更為龐大的、屬於帝國的絕對意誌,徹底地,澆滅了。
    最終,當那麵沾染著他親衛滾燙鮮血的巨大方盾,推進到他麵前不足三尺之處時,他終於,頹然地,扔掉了手中的巨斧,發出一聲不甘的、如同被困了數日的野獸般的嘶吼,選擇了,束手就擒。
    同樣的劇本,在數日之後的武昌府,再次以一種更為滑稽的方式上演。那位以貪婪與膽小著稱的岷王朱楩,甚至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在看到那卷明黃色的聖旨與城外那黑壓壓的、望不到邊際的大軍之時,便主動地,打開了王府的大門,脫去王袍,換上罪衣,領著全家老小,長跪於府門之前,涕淚橫流地,乞求著他那位好侄兒的寬恕,其姿態之卑微,與當初在金陵城下為了活命而開門投降的曹國公李景隆,竟是如出一轍。
    開封、大同、武昌……一座座曾經威風八麵、在各自封地之內說一不二的藩王府邸,在建文朝廷這套“文明”而又高效的組合拳之下,如同一座座用紙糊成的、看似華麗的宮殿,被輕易地,推倒,碾碎。捷報,如雪片般,從四麵八方飛向金陵。年輕的建文帝,與他的兩位帝師,徹底沉浸在了一片“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虛幻的勝利喜悅之中。他們似乎忘了,或者說,是有意地忽略了,在那遙遠的、被連綿的崇山峻嶺所阻隔的湖廣之地,還有一位,與之前那些被輕易拔除的“枝葉”,在性格、才情、乃至在整個江湖與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長沙,湘王府。
    當周王被廢、代王被擒、岷王請降的消息,如同三道接連不斷的催命符,通過各種或明或暗的渠道,傳入這座整個湖廣地區最奢華、也最風雅的府邸時,一種壓抑到了極點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死寂,便徹底籠罩了這裏。那往日裏總是賓客盈門、琴聲與墨香交織的王府,此刻卻已是門可羅雀,那些曾經趨之若鶩的本地士紳與文人墨客,仿佛一夜之間都得了一場會傳染的急病,再也無人敢踏足此地半步。
    府內,那座以收藏了無數珍本古籍、名家字畫而聞名於世,被湘王朱柏引以為傲的書房“寶翰閣”之內,這位在所有藩王之中,以才情與風骨著稱的皇十二子,已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其中,整整三日了。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甚至連他最心愛、也最能理解他的王妃,都不得入內。隻有一人,得以例外。
    那是一個年約雙十的年輕道士,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道袍,身背一柄造型古樸的鬆紋長劍,麵容清秀,眼神澄澈得如同一泓秋水,正是奉了師門之命,前來與湘王這位武當派的記名弟子,論道談經的武當山三代弟子,清風。
    此刻,清風正一臉憂色地站在那排散發著陳年墨香的紫檀木書架之旁,看著那個,他素來敬仰無比的王爺。隻見朱柏,這位平日裏總是衣冠楚楚、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魏晉風流的儒雅親王,此刻卻隻穿著一身最為寬鬆的白色素袍,那頭烏黑的長發也未曾用玉冠束起,隻是隨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帶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散亂的發絲垂落在鬢角,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蕭索與落寞。他沒有讀書,也沒有作畫,隻是沉默地,用一塊潔白的、上等的鹿皮,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而又無比專注地,擦拭著他收藏的,那些古琴與寶劍。
    “王爺……”清風終於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近乎於懇求的語氣勸道,“朝廷如今行事已近瘋狂,其矛頭所指,早已昭然若揭。此地,斷不可再久留!弟子願以性命擔保,護送王爺您從府中的密道突圍,隻要能逃出這長沙城,我們便一路北上,前往武當山暫避。我武當雖不敢說能與朝廷百萬大軍相抗,但護得王爺一人周全,還是有幾分把握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苦在此坐以待斃,任由那群,奸佞之臣魚肉?”
    朱柏擦拭著一柄名為“秋水”的寶劍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隻是看著那光可鑒人的、仿佛能映出人前世今生的清冷劍身,用一種飄忽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輕聲問道:“清風,你可知,這柄劍,為何名為‘秋水’?”
    清風一愣,他沒想到王爺在這種時候,竟還有心思問起這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莊子·秋水篇》有雲,‘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朱柏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看透了世事般的、淡淡的悲涼與無奈,“金陵城裏的那些人,便是那被聖賢之書束縛住了眼睛,也束縛住了心神的‘曲士’。他們以為,這天下,就該是他們書中所描繪的那個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禮樂之邦。所有不符合他們那個完美模樣的存在,便都是錯的,都該被毫不留情地抹去。他們,又如何能懂得,我等這些,生於皇家,長於邊塞,整日與刀劍為伍、與風沙為伴、與那些桀驁不馴的武人為友的‘井蛙’與‘夏蟲’,心中所想,所懼,所求的,究竟是什麽呢?”
    他緩緩地,將那柄寒氣森森的“秋水”劍,重新歸入那古樸的劍鞘之中,轉過身,看著清風,那雙總是充滿了文人墨客般溫潤光彩的眸子裏,此刻,卻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與,令人心碎的清明。
    “你讓我逃?”他自嘲地一笑,那笑容裏,充滿了無盡的蕭索,“我能逃到哪裏去?逃到武當山,然後呢?等著朝廷以‘窩藏欽犯、圖謀不軌’的滔天罪名,將屠刀,揮向那座我素來敬仰的清淨仙山嗎?還是說,逃到北平,去投靠我那位雄才大略的四哥?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將我當成一麵‘被逼無奈,為清君側’的鮮紅旗幟,悍然挑起一場,注定要讓我大明江山血流成河、讓天下蒼生都流離失所的,戰火嗎?”
    “清風啊,你不懂。”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一種早已洞悉了結局的悲哀,“在這盤由我那位好侄兒與他的兩位老師親手布下的棋局裏,從一開始,我朱柏,便已是,一枚注定要被犧牲掉的,死子。我唯一能選擇的,便隻是,一個,稍稍體麵一些的,死法而已。”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充滿了驚慌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對話。王府的老管家,臉色慘白得如同一張紙,他甚至都忘了通報,便一頭衝了進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尖銳得,不成樣子:“王……王爺……朝廷……朝廷的欽差,到了!已……已在王府門外,開始,宣讀聖旨了!”
    清風的心,猛地,向無底的深淵沉了下去!
    而朱柏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的意外,仿佛,他早就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他隻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吐盡了他此生所有的,不甘與,無奈。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他喃喃自語道。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因數日未曾打理而顯得有些褶皺的白色素袍,而後,對著早已麵無人色的清風,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微笑。那笑容,幹淨,純粹,一如他此生所追求的,那些書畫與劍道。
    “走吧,清風,”他平靜地說道,語氣溫和得,仿佛隻是在邀請一位好友去共賞一幅新得的畫卷,“隨我一同去聽聽,我那位仁德的好侄兒,究竟為他這個不成器的十二叔,定下了怎樣一樁蓋棺定論的罪名。”
    他說罷,便大袖一甩,邁開腳步,從容不迫地,向著那早已被死亡的陰影所徹底籠罩的,王府正門,昂然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陽最後一抹淒厲的餘暉之下,被拉得很長,很長,充滿了,一種屬於文人風骨的,悲壯與,決絕。
    府門之外,黑雲壓城。那個熟悉的、帶著禮貌而又冰冷微笑的錦衣衛指揮使張謙,正手持一卷明黃的聖旨,用他那不帶絲毫感情的、清晰的聲音,高聲宣讀著。那一條條羅列的罪名,比之前任何一位藩王,都更為嚴重,也更為,惡毒——私下裏與地方衛所將領宴飲,意圖收買軍心;以研究道法為名,招募大量江湖術士與武林高手,暗中習練禁術;更甚者,竟在家中私設工坊,偽造大明寶鈔,意圖擾亂帝國經濟,顛覆社稷……每一個字,都像一柄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地,紮向這位以風雅與才情著稱的親王,那顆高傲的、不容玷汙的心。
    朱柏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惡毒的、荒誕的罪名,所指向的,是另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人。直到張謙,宣讀完了那最後一句,冰冷的“……著即刻鎖拿進京,交三法司會審,欽此!”之後,他才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仰天發出一陣,悲涼而又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三法司會審’!好一個‘仁政新風’!”
    他的笑聲,在死寂的長街之上,久久回蕩,充滿了無盡的荒誕與諷刺。
    他看著張謙,那雙溫潤的、屬於文人的眸子裏,此刻卻燃燒著,一團熊熊的、決絕的、足以將這天地都焚燒殆盡的火焰。
    “請回稟陛下。”他一字一句地,平靜地說道,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三日之後,本王自會給他一個讓他,也讓這天下人都最滿意的交待。”
    他說罷,不再看那張謙一眼,猛地,轉過身,大袖一甩,以一種決絕的姿態,昂然走回了那座,即將成為他最後歸宿的王府之中。
    “關門!”
    隨著他那一聲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湘王府那兩扇厚重的、雕刻著麒麟鎮守圖案的朱紅色大門,在官軍那冰冷的、注視的目光中,“轟隆”一聲,重重地,合上了。
    也合上了,一個王爺與一個時代最後的悲歌。
    當那象征著最後期限的第三日黃昏,如同一匹被塞外英雄血浸染透了的巨大猩紅錦緞,緩緩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沉重地鋪滿了長沙城的天際之時,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連風都已死去般的死寂,便徹底籠罩了那座曾經充滿了歡聲笑語與翰墨書香的巍峨湘王府。府邸之外,數千名從京營與地方衛所抽調而來的精銳官軍,身披著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光芒的厚重鐵甲,手持著閃爍著森然寒芒的長戟,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鋼鐵與殺氣澆築而成的黑色森林,將整座府邸的每一個出口都圍得水泄不通,那整齊劃一的軍陣在暮色之中,散發著一股屬於國家機器的、不帶絲毫個人情感的冷酷威壓。而在那高高的圍牆之內,卻沒有兵臨城下的慌亂嘈雜,更沒有困獸猶鬥的嘶吼咆哮,反而彌漫著一種異樣的、仿佛是在為一場曠世盛典做著最後準備的莊嚴肅穆。府中所有的仆役婢女都已在昨日被朱柏盡數遣散,隻剩下他的家人與幾位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與這座王府共存亡的忠心老臣,他們沉默地,在那一座座空曠的、回蕩著蕭索秋風的宮殿之間,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屬於末路的告別。
    王宮的正殿“敦睦堂”之內,早已不見了平日裏用以處理公務的文書與案卷,取而代之的,是數十個巨大的、盛滿了清澈井水的黃銅大缸,它們被整齊地排列在大殿的兩側,那平靜無波的水麵倒映著穹頂之上那些描繪著山川河嶽、祥雲瑞獸的華美彩繪,也倒映著殿中每一個人臉上那平靜得近乎於絕望的肅穆神情。湘王朱柏的王妃魏氏,一位出身將門、性情與丈夫一般剛烈賢淑的女子,此刻正親手為自己的一雙兒女,換上他們此生最為華貴的一套小禮服。她年僅八歲的長子朱世珍與尚在繈褓中、咿呀學語的幼女朱淑華,似乎也從母親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中,感覺到了這股異樣的氣氛,竟是難得地沒有哭鬧,隻是睜著一雙清澈得如同山間溪水、酷似他們父親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母親那張明明在微笑、眼中卻仿佛盛滿了整個秋夜悲涼的臉。
    “母妃,今天是什麽特殊的節日嗎?為何要給我們穿上這麽漂亮的衣服?”世珍仰著小臉,用他那尚帶著幾分稚氣的童音好奇地問道。
    魏王妃為兒子整理衣領的動作微微一頓,她俯下身,用一方柔軟的、繡著並蒂蓮的絲帕,輕輕擦去兒子臉頰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點灰塵,那雙本該是溫柔如水的眸子裏,此刻,卻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與哀傷。她柔聲說道,那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這殿堂之內沉睡的英靈:“是啊,世珍,今天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因為你的父王,將要帶我們一同去看一場這世間最盛大、最美麗的煙火。那煙火會很亮很暖,它會像一隻巨大的鳳凰,張開它那華麗的翅膀,將我們,連同這座我們生活了這麽多年的家,都一起,帶到一個再也沒有煩惱、再也沒有紛爭的,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她的聲音裏沒有半分的哽咽,甚至還帶著一絲近乎於向往的、奇異的溫柔。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為一個生於帝王之家的女人,她的命運,從她嫁入這座王府的那一刻起,便早已與她的丈夫,與這座宮殿,與這麵繡著朱明王朝日月龍旗的江山社稷,都密不可分地捆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那帶著無上權柄的屈辱與那冰冷無情的死亡同時降臨之時,能夠選擇與自己所愛之人一同,在這場注定要到來的悲劇之中,化為最絢爛的烈焰,或許,便是這殘酷的宿命裏,所能擁有的,最後的尊嚴,與最徹底的圓滿。
    而在大殿的另一側,那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青色道袍的年輕武當弟子清風,正心急如焚地看著那個他素來敬仰無比的儒雅親王,進行著一場在他看來近乎於瘋狂的、褻瀆神聖的儀式。隻見朱柏,這位平日裏總是衣冠楚楚、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魏晉名士般風流倜儻的皇十二子,此刻卻隻穿著一身最為寬鬆的白色素袍,那頭烏黑的長發也未曾用玉冠高高束起,隻是隨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帶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散亂的發絲垂落在鬢角,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蕭索與落寞。他沒有去擦拭那柄名為“秋水”的傳世寶劍,也沒有去撫摸那張他最為珍愛、據說曾是伯牙子期故物的“高山流水”古琴,他隻是沉默地,將自己那座曾讓天下所有文人墨客都為之豔羨、恨不得能一窺其堂奧的私人書房“寶翰閣”之內,所有他窮盡一生心血所收藏的珍本古籍、名家字畫,一卷一卷地,一本一本地,親手搬運到大殿中央那早已備好的、足以容納一頭整牛的巨大銅製火盆之旁。
    那些,是何等珍貴的、足以讓任何一位史學家或鑒賞家都為之瘋狂的人類文明的瑰寶啊!其中有早已在戰火中失傳、由前朝大儒親筆手書的《道德經》孤本,那紙頁雖已泛黃,然其上那清雋的墨跡卻依舊清晰,仿佛能從中窺見那位騎青牛出函穀關的古之聖人,眼中那洞悉了天地玄機之後的無盡智慧與深沉無奈;有被譽為“畫聖”的吳道子那幅名震天下的《送子天王圖》的最精美唐代摹本,那畫上的人物衣袂飄飄,神情栩栩如生,天王之威嚴,力士之雄健,嬰孩之純真,皆躍然紙上,仿佛隨時都會從那曆經了數百年滄桑的古老絹布之上走下來;更有被後世文人尊為“天下第一行書”的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神龍拓本,那字跡龍飛鳳舞,氣象萬千,時而如高山墜石,時而如清泉流響,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魏晉名士那放浪形骸、俯仰天地之間的無盡風流與曠達。這些,都是朱柏耗費了半生的心血與難以計數的財富,才從四麵八方搜羅而來的精神寄托,是他高傲的靈魂之中,最為寶貴,也最為私密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他凝視著這些曾經讓他癡迷沉醉、足以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裏與之神交的無價之寶,那雙總是充滿了溫潤光彩的眸子裏,卻再無半分的留戀,隻剩下一種即將與自己的過往做最徹底切割的、冰冷的平靜。
    “王爺!不可!萬萬不可如此啊!”清風終於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劇痛,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跪倒在朱柏的麵前,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痛心與不解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不成聲,“這些典籍字畫,皆是我華夏千年文脈的結晶,是先賢智慧的凝煉!您……您怎能忍心親手將它們付之一炬?即便是……即便是大廈將傾,我等也當竭盡全力保全這些文明的火種,以待他日,或可讓這璀璨的文明星火,重燃於世啊!”
    朱柏準備將一幅畫卷投入火盆的動作微微一頓,他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淚痕、眼中充滿了真誠與不忍的年輕道士,那雙平靜的眸子裏,終於有了一絲淡淡的波瀾。他緩緩地,將手中那卷畫軸輕輕地放在一旁,而後伸出雙手,將清風從冰冷的地麵上攙扶了起來。
    “清風啊,”他輕聲說道,那聲音帶著一種長者對執著晚輩的無奈歎息,也帶著一絲自我剖析的悲涼,“你有一顆為國為民的俠義之心,也有一顆不染塵俗的赤子之心,這很好,非常好。但是,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你不懂,有些東西,一旦被玷“汙了,便比直接將其毀滅,更令人難以忍受。”
    他轉過身,指著那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陳年墨香與歲月氣息的書畫,聲音變得有些飄忽,仿佛不是在對清風訴說,而是在對自己那顆即將寂滅的心,做著最後的告解:“我愛它們,甚至勝過愛我自己的性命。因為它們所代表的,是一種我畢生都在向往與追求的、絕對自由且品格高貴的精神世界。在它們所構建的那個天地裏,沒有爾虞我詐的皇權黨爭,沒有血腥汙穢的人心算計,隻有純粹的美,純粹的智慧,與純粹的、不向任何權勢低頭的文人風骨。我曾天真地以為,隻要將自己沉浸於其中,便能為我的靈魂,尋得一處與世隔絕的清淨桃源,從而將自己與外麵那個充滿了殺伐與肮髒的現實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他發出一聲充滿了無盡蕭索的自嘲苦笑,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之中回蕩,顯得格外淒涼:“可我終究是錯了,我忘了自己姓朱,忘了自己生於這世間最容不得‘自由’二字的帝王之家,這與生俱來的血脈便是我此生都無法掙脫的最大牢籠。如今他們要將我像一條狗般鎖拿進京,關進那暗無天日的詔獄,用盡世間最卑劣肮髒的手段來折磨我的肉體、摧毀我的意誌,逼迫我承認那些莫須有的荒誕罪名,最終讓我這個曾經自詡風雅的親王,活成一個連自己都感到惡心的卑微懦夫。”
    他緩緩地走回到那堆書畫麵前,伸出手,用一種近乎於情人告別般的溫柔,輕輕地撫摸著那卷王羲之的書法拓本,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愛戀與不舍,那聲音輕得仿佛夢囈:“既然如此,你又叫我怎能忍心,讓我這些最珍貴、最幹淨的‘朋友’,陪著我一同去承受那樣的奇恥大辱呢?不,它們不該被玷汙,它們隻配在一場最絢爛、最純粹的火焰之中得到永恒的淨化與升華,而這,才是我能給予它們的最後也是最好的歸宿。”
    他說罷,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堅定,再無半分的猶豫。他看了一眼清風,那雙平靜的眸子裏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屬於長輩的、不容置疑的嚴厲:“清風,你若還認我這個記名師長,便退到一旁,靜靜地看著。這是我朱柏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與武當更無半分幹係。今日之後,你隻需將你在這裏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的師父靈虛道長,告訴天下所有還心存道義的人,便已算是全了你我之間這段師徒的情分。”
    清風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勸阻分毫。他隻能緩緩地,一步一步地退後,那顆充滿了俠義與理想的年輕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又拋入了冰冷的深淵。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他素來敬仰的儒雅親王,親手,將那支早已備好的、燃燒著的火把,決絕地,扔向了那堆代表著華夏千年文脈的、無價的瑰寶。
    “轟——!!!”
    火焰,如同一條從地獄深處蘇醒的、饑餓了千年的貪婪火龍,在接觸到那些脆弱的、泛黃的紙張與那些華美的、古老的絹布的瞬間,便轟然爆燃!衝天的火光瞬間將整座“敦睦堂”都映照得如同白晝,也將朱柏那張平靜得近乎於神聖的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充滿了悲壯與殉道者光輝的聖潔光芒。
    他靜靜地立在火盆之旁,看著那些曾經陪伴了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精神伴侶”,在灼熱的烈焰之中,痛苦地卷曲,迅速地焦黑,最終,化為一片片黑色的、脆弱的蝴蝶,在那灼熱的氣浪之中紛飛、飄散,徹底歸於虛無。他的臉上沒有半分的痛苦,反而流露出一種大解脫、大自在的釋然,仿佛他親手焚毀的,並非是那些無價的典藏,而是捆綁在他靈魂之上那道名為“朱明宗室”的、沉重的枷鎖。
    清風看著眼前這震撼而又慘烈的一幕,隻覺得自己的呼吸都為之停滯。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場野蠻的焚書慘劇,而是一場莊嚴的、神聖的、一個高貴的靈魂,在與這個汙濁不堪的現實世界,做最徹底切割的,盛大的祭典。
    當最後一片書頁的殘骸,也化為飛灰之後,朱柏,才緩緩地,轉過身。他沒有再看那盆依舊熊熊燃燒的火焰一眼,而是牽起了早已在一旁默默垂淚的王妃與兒女的手,向著大殿最深處,那張象征著藩王至高尊嚴的寶座,從容不迫地,走了過去。他親手,為自己,穿上了那件隻有在最盛大的宮廷典禮之上才會穿戴的、繡著四爪金龍的親王朝服,又戴上了那頂沉重得足以壓垮常人頸骨的、鑲嵌著東珠與貓眼石的紫金冠。他整個人,在這一刻,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威嚴而又儒雅,讓無數文人雅士為之傾倒的,大明湘獻王。
    他緩緩地,在寶座之上,坐下。他將王妃,安置在自己的左側,將一雙尚且年幼的兒女,攬入自己的懷中,用自己那寬闊的、屬於父親的胸膛,為他們,遮擋住這世間最後的一絲風雨。他最後一次,環視著這座他生活了數十年,充滿了歡笑與榮耀,也即將成為他最後歸宿的華麗宮殿。
    此時,外麵的火焰,也已在他的親信衛士那決絕的引燃之下,從宮殿的四麵八方,瘋狂地席卷而來!巨大的火舌,如同一條條來自地獄的、貪婪的毒蛇,舔舐著那些雕梁畫棟的梁柱,吞噬著那些精美絕倫的蘇繡紗幔。整座“敦睦堂”,乃至整座巍峨的湘王宮,都在這熊熊的烈火之中,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痛苦的**,仿佛一頭即將被徹底獻祭給某個冷酷神祇的、華麗的巨獸,在做著最後的、徒勞的掙紮。
    清風的心,也在這無邊的烈焰之中,被炙烤得疼痛難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了,他必須完成王爺最後的囑托。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在烈焰的映襯之下,依舊端坐於寶座之上,平靜得如同一尊亙古神祇般的湘王一家,那雙清澈的眸子裏,終於流下了兩行滾燙的、帶著血色的英雄淚。
    他猛地,轉過身,向著王府後院,那條朱柏早已告知他的、唯一的生路,狂奔而去。
    “王爺——!!!”
    一聲充滿了無盡悲憤與不甘的嘶吼,終於從他的口中爆發出來,卻瞬間便被那更加狂暴的、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聲,所徹底淹沒。
    就在他即將衝入那條通往外界的黑暗密道之時,他身旁,一位早已在此等候的、滿臉煙灰、須發皆被燒焦了的王府老護衛,一把將他拉住。那老護衛,是朱柏最忠心的親兵隊長,名叫衛誠。他看著清風,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托付般的、不容置疑的凝重。
    “道長!”他嘶聲喊道,聲音因濃煙的熏嗆而變得異常沙啞,“王爺有令!你,必須,活著出去!將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天下人!告訴他們,我大明的親王,是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的英雄好漢,不是任由他們隨意構陷、隨意折辱的階下之囚!”
    他說罷,從自己那早已被燒得破破爛爛的懷中,取出了一卷同樣被燒得焦黑卷曲,卻依舊能勉強辨認出其上字跡的經文殘片,重重地塞入了清風的手中,那殘片之上,甚至還帶著衛誠胸口的溫度與鮮血!
    “這是王爺平日裏最常誦讀的武當《清靜經》!王爺說,他此生已無緣再登臨武當金頂,便讓此物,代他魂歸故裏!道長,你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此時,頭頂之上,一根被烈火燒得斷裂、帶著萬鈞之力的巨大紫檀木房梁,夾雜著無數燃燒的瓦礫與炙熱的火星,發出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呼嘯,向著他們兩人所在之處,當頭砸下!
    清風大駭,他想閃避,但那房梁下落的速度實在太快,籠罩的範圍也實在太廣,他根本無處可避!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刹那!那名老護衛衛誠竟是怒吼一聲,用他那並不算高大,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堅實的身體,猛地將清風狠狠地推了出去!
    而他自己,則連哼都未曾哼一聲,便被那根巨大的、燃燒著的房梁重重地砸中,整個人都被壓在了那滾燙的、燃燒的廢墟之下!
    鮮血,與腦漿,瞬間四散飛濺。
    清風被那股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蹌著撲倒在地,當他從那片刻的暈眩與轟鳴之中回過神來,回頭望去時,隻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早已看不出人形的殘骸,和一隻從那燃燒的廢墟之下伸出的、依舊緊緊地握著拳頭的、焦黑的手。
    清風的眼睛,在瞬間,變得血紅!
    一股他此生都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的悲憤與仇恨,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那顆本該是清靜無為、與世無爭的道者心中,轟然爆發!他沒有再停留,他死死地攥著手中那卷承載了太多死亡與囑托的、尚帶著衛誠體溫與鮮血的焦黑經文殘片,如同一頭受傷的、瘋狂的孤狼,一頭紮入了那條通往未知世界的、冰冷的黑暗密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