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執念成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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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曉梅的辦公室裏,一切都顯得平常,唯獨那本趙鑫的病曆本顯得格外紮眼。
病曆顯示,大約每三個月,趙鑫就會準時出現在醫院複查。
第一次掛的是內科,後麵兩次,掛號單上赫然印著“精神科”。
醫生的診斷結果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猜想:重度抑鬱症,且因為有精神病家族史,醫生在病曆上謹慎地標注著“不排除精神失常的前兆”。
通過病曆的開具人找到了那位做出診斷的精神科王醫生,真相才浮出水麵——這一切,竟是何曉梅精心導演的結果。
她巧妙地利用了趙長生的精神病診斷書,再輔以自己的描述,不動聲色地引導了醫生對趙鑫病情的判斷。
所幸王醫生保持了足夠的職業謹慎,並未開具針對精神病的猛藥,隻是好心勸說何曉梅:“多關注患者情緒,盡量避免刺激。”
這些話,王醫生都是當著趙鑫的麵說的,並沒有避諱身為“患者”的他。
王醫生的解釋是,趙鑫是有抑鬱症的症狀,但並不嚴重,而是情緒低落造成的。
而且何曉梅並沒有要求開藥,他也就看在同事的情麵上做了一份在他看來無足輕重的診斷書。
病曆造假的王醫生,自然不會像他自己以為的隻是做了一份無足輕重的診斷書,隻是他的確還沒有到犯罪的程度。
醫院當即就停止了王醫生的資質,交給衛生局去處理了。
他這一份診斷證明最可怕的是,在何曉梅持續的暗示下,趙鑫早已在心底認定了自己“有病”。
警方對趙鑫的家和副食店的搜查結果,成為關鍵轉折點:沒有發現任何苯二氮卓類藥物的購買記錄,家中也找不到這類藥品的蹤影。
這鐵一般的事實,徹底排除了趙鑫自行服藥導致他身體異常的可能性。
當宋文遠將冰冷的事實攤開在趙鑫麵前——他這大半年的“病症”,竟是源於何曉梅每日精心熬製的“歸脾湯”裏添加了不該有的東西——趙鑫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他這幾天還暗自慶幸身體似乎好轉了些,哪裏想到,這“好轉”是公安局和街道精心安排調換了“歸脾湯”的結果。
至於“歸脾湯”是不是需要繼續引用,宋文遠建議他自己到醫院再去做一次診斷。
宋文遠親自告知他這一切,目的明確:“你再仔細想想,和何曉梅接觸的每一個細節。為什麽大半年裏,你也去醫院檢查過好幾次,卻沒有一個醫生告訴你實情?”
趙鑫臉色慘白,好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每次……都是她帶我去,複查時間也是她提醒的。”
“你就沒有懷疑過?”
“就我這樣的人,有資格去懷疑誰嗎?”趙鑫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難以置信,“今天之前,我......”
他對何曉梅明知他“可能遺傳精神病”,卻依然對他不離不棄而感動,所以何曉梅說的任何話,給他說的任何事,他都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這份扭曲的“理解”,恰好解釋了為何兩人交往這麽久,卻始終沒有同居——趙鑫的“病”,成了兩人之間不會有親昵舉動最好的擋箭牌。
所以,他甚至都沒有懷疑的勇氣和認知。
而另一邊,去何曉梅父母家的林涵宇和鄧凱,看到眼前的景象都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何成宗和馮欣居住的地方,連小區都算不上。
以何曉梅父母原本的工作,即便買不起高檔小區,也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境地。
這房子,依稀還能辨認出早年單位集體宿舍“房改房”的模樣。
轄區派出所的片警證實,如今還住在這裏的,大多是租客,原房主們早已搬離。
更糟的是,市裏已有拆遷規劃,讓這片區域徹底成了無人關心的角落。
樓道裏堆積如山的廢棄雜物——缺腿的桌椅、發黃的舊報紙、塌陷的破沙發——幾乎堵塞了通道,散發著陳腐的氣息。
當何成宗打開房門出現的時候,那遠超年齡的蒼老模樣讓林涵宇暗自歎息。
相比之下,馮欣顯得冷靜許多,或許是多年會計生涯磨礪出的特質。
亮明身份後,馮欣和何成宗的臉上立刻爬滿了緊張。馮欣像是為了掩飾這份不安,匆忙從裏屋搬出兩張凳子:“兩位警官,實在不好意思,家裏地方太小,委屈你們了。”
林涵宇和鄧凱坐下,狹窄的空間瞬間被填滿,門口幾乎被堵死,想進出都得側身讓行。
“孩子都工作了,按理說,就算租房,條件也不至於……”林涵宇狀似隨意地開了口,目光掃過逼仄的環境。
話未說完,卻見馮欣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向丈夫何成宗。
何成宗粗聲粗氣地開口,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坦然,同時猛地舉起右手:“沒什麽不能說的!年輕時候爛賭,跑長途掙的那點錢,還不夠填賭債的窟窿!”
這時,林涵宇才注意到,何成宗的右手缺了一截小指。
一個能如此直麵自己不堪過往的人,某種程度上,或許真的已經告別了那段日子。
但真假,隻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林涵宇心中了然:難怪何曉寧肯在外租房也不願回家。
症結恐怕不在環境,而在眼前這個曾經沉淪的父親。
馮欣急忙補充,語氣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自從曉梅工作搬出去住後,他就徹底戒了!真的!”
她神情緊張,似乎生怕警察是為陳年賭債而來。
鄧凱平靜地截斷她的擔憂:“賭博的事不歸我們管。我們這次來,是為了何曉梅。”
“曉梅?她怎麽了?!”一直顯得頹唐的何成宗瞬間繃緊了身體,臉上寫滿急切。
林涵宇沒有立刻回答。
這對即將步入老年的夫妻,言語間對女兒的在意,已然流露無遺。
見林涵宇沉默,鄧凱接著問道:“馮翠,跟你們是什麽關係?”
“我妹妹。”馮欣回答得很幹脆,隨即又帶著疏離補充道,“但我們很多年沒來往了。”
“她和何曉梅有聯係嗎?”
馮欣再次習慣性地看向丈夫。
何成宗此刻已是滿臉焦灼:“馮翠跟曉梅……關係一直很好。應該有聯係!也都是怪我……唉!”他重重歎了口氣,滿是懊悔。
林涵宇敏銳地抓住話頭:“何曉梅小時候,你做了什麽?”
這一次,馮欣沒有看丈夫,聲音低沉地開口:“他爸年輕時候混賬,跑完長途回來,一喝多就打孩子……我那會兒在國營廠上班,時間卡得死,顧不過來。多虧了我妹妹馮翠,一直護著曉梅……”
林涵宇的目光如冰刃般刺向何成宗:“家暴?”
何成宗沒有辯解,隻是痛苦地點了點頭,默認了這沉重的指控。
林涵宇繼續追問:“馮翠當時和你們住一起?”
“嗯。”馮欣提起妹妹,臉上交織著心疼與無奈,“她剛成年不久,爹媽就都沒了,就剩這麽個妹妹,我能不管嗎?可她……也不是個省心的,總不肯好好找份正經工作。”
“你是指她在娛樂場所上班的事?”
馮欣沒回答,隻是抬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這個動作,無聲地訴說著這位姐姐曾經曆過怎樣的煎熬——一個家暴的丈夫,一個“不省心”的妹妹。
林涵宇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門框內側——五道深深淺淺的刻痕,從大約一米的高度開始,一路攀升,最終停在一米四左右的位置。
“這是……何曉梅的身高記錄?”林涵宇問道。
馮欣抬頭看了一眼,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是馮翠給曉梅刻的。”
許多家庭都有這樣的成長印記。而這一米四的高度,恰好對應著何曉梅初中左右的年紀。
“我這個妹妹,雖說在歌舞廳陪酒,”馮欣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可曉梅小時候,她反倒更像親媽……要不是……”她欲言又止,目光再次投向何成宗。
“都怪我混蛋!”何成宗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那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飽含著遲來的、沉重的悔恨。
通過側麵了解與詢問,林涵宇拚湊出一個事實:馮翠與何曉梅之間建立的情感紐帶,其深厚程度,甚至可能超越了普通的姨甥關係,更接近一種相依為命的母女情。
這似乎側麵印證了何曉梅的供詞——她對趙鑫的恨意,源於趙鑫阻撓趙長生與馮翠結婚。
那一米四的刻痕,像一道無聲的界碑,標誌著何曉梅升入初中那一年,也正是馮翠徹底離開姐姐家、獨自謀生的開始。
就在這個時候,何曉梅內心最彷徨無助的時刻,李大坤出現了。
一次意外的校外霸淩事件,李大坤像一道意外的光照亮了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何曉梅,填補了她的姨媽離開帶來的無助。
如果李大坤就此消失,杳無音信,他或許會成為何曉梅心底一個永恒的、臆想中的精神支柱,成為她對抗冰冷現實的最大慰藉。
這也符合何曉梅那本床頭櫃裏的日記本裏所記載的內容。
臨行前,林涵宇終究沒有告訴這對憂心忡忡的父母何曉梅所犯何事。
這間由兩個小隔間加一個廚房組成的蝸居,也實在搜查不出更多有價值的線索。
回到刑偵支隊,林涵宇和鄧凱將調查經過和獲取的信息向宋文遠做了詳細匯報。
鄧凱總結道:“看來何曉梅的動機比較明確了,就是因為對趙鑫阻撓馮翠和趙長生結婚的原因。”
宋文遠沒有立刻表態,目光轉向林涵宇。
林涵宇微微搖頭:“這隻能解釋她為何對李大坤產生執念,但無法完全解釋她毒害趙鑫的行為僅僅是因為趙鑫反對趙長生和馮翠結婚。這裏頭有疑點。”
“說你的想法。”宋文遠示意他直言。
“第一,時間對不上。”林涵宇條理清晰地分析,“馮翠離開趙長生是在前,何曉梅接近趙鑫是在後。如果單純為了報複趙鑫的反對,為什麽在馮翠還在趙長生身邊、阻力最大的時候她不動手?反而要等到馮翠離開、事情已成定局後才動手?”
“第二,”林涵宇眼神銳利,“我始終懷疑李大坤和何曉梅之間還有我們沒發現的聯係。我申請調查何曉梅名下所有銀行賬戶流水。她的收入是固定的,如果賬戶出現異常的大額支出或來源不明的收入,那事情就絕不簡單。”
宋文遠讚許地點點頭:“我補充一點:必須盡快找到馮翠!這個人身上,我總覺得還有我們沒挖出來的東西。”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洞悉世事的銳芒,“‘從良’?嗬,哪有那麽簡單!馮翠從她姐姐家搬出去後,到底經曆了什麽?又是如何搖身一變,成為趙長生認可的結婚對象?如果單論長相,朱玉可比她強多了。”
此前從趙長生口中得知,他與馮翠是在一次聚會中“偶然”相識。
當時趙長生正苦於身邊缺少一個能幫他應酬周旋的女伴。
馮翠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她落落大方,毫不扭捏,又懂得拿捏分寸。
趙長生一度視她為最理想的伴侶,認為她能和自己“共同成長”。
因此,他很快讓馮翠辭了工作,除了必要的應酬接待,馮翠過上了近乎“不事家務”的家庭主婦。
他們之間,僅僅差了一張結婚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