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書師妹，我這個做師兄的，也是最後一回叫你師妹了。崇白師叔已同我師父商量過，覺得你的性子不太適合繼續在門內學藝。我們決一劍氏驅逐弟子，為防其脫離師門管製後為禍江湖，按照門規，應該要廢去一身武功再公示江湖。
    但，念及師妹你年少無依，需要幾分自保的功夫，所以師叔給你求了情，隻悄無聲息除名便是，隻是門中財物，你一應不可帶走的。劍——”
    他看了一眼杜玉書抱在懷裏的劍。
    決一劍氏給內門弟子配備的鐵劍，人手一把，是上品，但絕對算不上什麽名兵利器，對他師門來說不算什麽，於是他代為做主道：“劍，你就留著。這封遣弟子書裏，有師叔和師兄的一點心意，你年紀這麽小，一個人闖蕩江湖，沒點銀錢傍身總是不行的。拿著吧。”
    杜玉書沉默了半晌，伸手接過信封，五師兄似有些不忍地最後看了她一眼，把大門重新關上。
    門閂穿過閂扣的摩擦聲以後，杜玉書的世界萬籟俱寂了，隻剩撲簌簌雪落的聲音。雪下得越來越大。
    遣弟子書還捏在手裏，她能捏出來裏麵有銀票。
    遣弟子書，算一種憑證，師門和弟子各執一份，證明從今往後此人與決一劍氏再無幹係。師門出事也好，她自己惹了麻煩也罷，必要時候，這份切割關係的證明都是很重要的。
    這東西對她沒用。但不拿的話，五師兄不好辦。
    杜玉書站在門前，久久不去，有點晃神。
    如果，剛才給她開門的是除五師兄以外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她討厭的人。她都可以堅持再見師父一麵。因為這些人有可能是在給她使絆子，讓她以為自己被掃地出門了，讓師門以為她是跑了不回來了。
    可是，開門的是五師兄，告訴她這個消息的，也是五師兄。五師兄是要繼承掌門衣缽的人，沒有必要、也從來不欺騙她。
    如果是五師兄來，隻能說明，師父已經考慮到了她會被為難，最後給她安排一點便宜。
    崇白師父上了年紀了，這種分別時刻，想必是心軟。
    杜玉書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腦子裏忽然渺茫地飄過昨天聽見的，那聲婦人的歎息。
    唉，這年，要怎麽過啊？……
    “杜玉書！”
    小六的聲音打破寂靜，杜玉書回頭，小六趿拉著一雙明顯過大的布鞋，踩著薄雪，提個搖搖欲墜的小燈籠，一路小跑過來。
    小燈籠裏那點暖黃的光晃悠到了眼前。小六氣喘籲籲又怒火中燒道：“走了！不理這幫狼心狗肺的人！不就是團圓飯嗎？我們去跟老道吃！”
    “你怎麽來了？”
    “老道給你卜了一卦，說你可能要被趕出來了，我就來接你！”小六伸手拽她，“走了啊！”
    “等等。”杜玉書低頭看手裏的東西。她的小卷軸，還有一封遣弟子書。
    她把信封打開，裏頭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五十兩。在浦都夠把老道那間小院子租下來一年，再省吃儉用花銷一年。不少了。
    她想了很久，又看看小六，把這銀票連同遣弟子書一起留下了。又看看自己那個簇新的小卷軸，剛才被她捏皺了，打開，四個字：謝謝師父。
    她就寫了這四個字。
    杜玉書剛才忍住了，沒開口讓五師兄帶去，現在又在考慮了一瞬以後就決定也不要放在門前。自取其辱。師父不會看到的。
    她想把卷軸撕了，旋即又歎口氣，塞給小六。
    “拿著吧，回頭當草稿，我教你寫字。”
    小六一把拿過去塞進單薄的懷裏，拉走杜玉書。
    小六家是租地耕種的農民，赤貧，本來就不吃團圓飯。
    老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年前接了兩場法事，兜裏倒還稍微寬裕點，桌上有兩個潦草的菜，米飯管夠。
    杜玉書跟小六一起，在老道那兒對付了一口，然後守歲，一直精神恍惚，後背很痛。
    守到三更天，老道讓她去睡，她恍恍惚惚去睡，躺上老道那張硬邦邦還有點窄的小木床，她開始哭了。
    哭了一下，就睡著，死沉死沉。又是一覺睡到大中午，睜眼的時候，小六、荷娘、小屠戶……她那幾個小夥伴，但凡家裏爹媽看得不緊的，都來找她了，一臉關切地圍在她床邊。
    她一睜眼，就看見一圈髒兮兮的臉。
    “啊！”把她嚇一跳，“你們犯病啊！”
    小六一看她生龍活虎的樣，就知道沒事，“嘁”了一聲，“還不是怕你想不開啊！行了，沒事我劈柴去了。”
    “那我掏鳥窩去了。”
    “大冷天的哪來的鳥窩給你掏？”……一陣嘰喳，幾個小孩都散去，各有各的忙活。
    杜玉書爬起來跪坐在床上，嚴肅地思考起一個問題：那她幹嘛去？
    沒有師門了，沒有人成天盯著她練功，或是跟她鬥智鬥勇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
    跟平時一樣練劍嗎？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其實練不練都一樣吧。
    她心煩意亂地抓了抓自己本來就已經很毛糟的頭發，旋即重振精神——不行。
    她想。她現在沒人督促不假，但也沒人轄製了啊！再也不會有暗中給她使絆子的師兄弟，也不會有拐彎抹角刁難她的師叔伯。一切都會變好的，她不能辜負小六的期待，不能自暴自棄。
    “我要做大俠！”她大叫一聲。
    “好了，這下連城隍廟的老乞丐都會知道你要當大俠了。”
    老道晃晃悠悠地走進來，啃著半個一看就噎挺的白薯，另外半個被她塞到杜玉書手裏，連碗水都沒有。杜玉書也不管，胡啃一氣。
    “去金明城吧。”老道沒頭沒尾地對她這樣說。
    “幹嘛去？”
    杜玉書一頭霧水。
    “我本來想教你點什麽，不過今日辰時給你起了一卦，發現不久後，就會有人替我來教你了。我能教的，她都會。”
    以杜玉書對老道的了解，此人必定又要開始故弄玄虛，不過這次，老道破天荒地主動多說了一句：
    “你的下一個貴人，就在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