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明城文曲街經營文品生意的肖掌櫃，才一開年，臉色就很愁苦。
    這十年來世道下行，生意不景氣，又有新冒出來的同行千方百計擠兌，祖上傳下來的這小店麵，眼看就要經營不下去了。
    那麽好的筆墨紙硯，價格折了又折，依然鮮少有人光顧。
    衣食住行都差了下來，就連一貫嬌養的小女，臉蛋都瘦了一圈。他這老父親怎能不愁？
    暮煙夕沉，又是一整日毫無進賬，肖掌櫃長歎一口氣，仍抱著點不切實際的指望，覺得可以晚點打烊。
    街上行人徹底稀疏，極偶爾才有一兩個路過門前，也是行色匆匆，毫無逗留之意。夥計都過來勸他快些回家吃飯算了。
    便這時，門前路過一個女客，朱紅紗裙惹眼，在鋪子門前駐足，往裏頭望了一望。
    肖掌櫃不知道她是在望哪樣東西，但總歸是在望他鋪子裏的東西，於是連忙迎上前去萬分熱切地招呼。女客欣然步入，把這支筆掂上一掂、那刀紙摸上一摸。無論她注意什麽，肖掌櫃都忙不迭地介紹，且價格都是好商量的。隻是看來看去，那女客都是看看又放下，肖掌櫃心漸漸涼了。
    其實他看得出來，這女客長得就不是一副喜歡讀書寫字的樣，怕又是一個隻看不買的。但有什麽辦法呢？好不容易來個客人，他隻有窮盡這三寸不爛之舌，努力說動對方試試。就算讓她買去幾張紙也是好的。
    然而女客把目光在他店內踅了一圈，忽而道：“你很缺錢是不是？”
    肖掌櫃汗顏，“您這話說的，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小老百姓，哪個不缺錢？”
    “我有心照顧你生意，不過你這鋪子裏的文房四寶，我一樣也沒看上。不若，你把她賣給我吧。”
    女客說著，纖纖素手，遙遙一指，指向肖掌櫃身後。
    肖掌櫃以為她終於看上了哪樣東西，連忙轉身看去，然而女客指的地方是櫃台，什麽東西也沒擺。他再仔細一看女客指著的方向，啊！……
    是他唯一的小女，老來得的女兒，才六歲光景，正在櫃台邊上搬個小凳，吃一個填了兩筷子鹹菜炒冬筍的粗麵窩頭。
    啊！這、這怎麽可以？肖掌櫃是要一口回絕的。他再窮，就算賣自己也不會賣女兒！然而他剛準備說什麽，便見女客拿出一塊令牌，在他麵前亮定。金鑲玉，鐫刻龍飛鳳舞一筆字：翡冰。
    肖掌櫃作為一個金明本地人，焉有不識此物的道理。金明城主府的金券玉令！這女客，原是個有官身的俠客。
    他這一下便不禁猶豫起來。如今似他這般尋常人家，不知多少都削尖了腦袋要把孩子往習武這條道送。更何況他眼前這位還是金明城主府認可的人，比些野路子的武師傅靠譜太多……祖業眼看經營不善，非讓女兒留在身邊，恐怕日後隻有吃不盡的苦楚。
    那女客笑吟吟道：“我一身絕藝，惟恐無人傳承，正欲收一嫡傳弟子。今日見你女兒，隻覺十分投緣，是以如此唐突。你可以慢慢考慮，明日此時，我會再來。你不同意，權當無事發生，你若同意，我帶走你女兒以後，還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什麽願望都可以。”
    她最後那幾個字說得相當蠱惑。肖掌櫃覺得自己幾乎要一口答應下來。
    對方卻道：“孩子生母若在世，還是要跟她娘好生商量。我，不著急。”
    肖掌櫃有些恍惚，再一回神，人竟已不見了。他轉頭看向還一臉懵懂吃著窩頭的小女，隻覺悲從中來。
    肖掌櫃和發妻徐氏，成婚二十餘載，才勉強得了一個女兒。徐氏為誕育這個心肝寶貝，不僅忍受被人指笑老蚌生珠的屈辱，還落下百病纏身。為這個孩子，她是死也願意，此時要把女兒送人，叫個不知天南海北闖蕩何處的江湖人領去，她哪裏肯？直說肖掌櫃若再提此事，她就一根繩子吊死。
    肖掌櫃也沒辦法，老淚縱橫，“孩子她娘！你當我就舍得？可你看咱們家這年道，就連明日的水米錢都不知何處著落，對門幾家年輕人開的文品店，換著法地從我們這兒挖人截貨搶生意，矜矜跟著我們這對老夫妻，日後過不了好日子，但若跟了那女俠去，縱使吃些習武學藝的苦頭，未來前途卻總有指望！”
    徐氏一時心疼不舍，到底神智還清醒著，掩麵哭了一通，無可奈何點了頭。六歲的女兒矜矜，見父母哭，便也哭，毫不知曉明日等待她的是什麽。一家三口，眼看就此分離。
    次日，肖掌櫃幾乎無心生意。等到夕沉時分，朱衣女客又鬼魅似的出現。肖掌櫃是下定了決心了，把吃過一餐好飯、換過一身新衣的女兒，連著一個小包袱，交到她手中。徐氏知道自己不舍得，幹脆狠心呆在家裏，不來送。
    肖掌櫃神傷不已。女客看他，笑道：“我昨日說過，你若把女兒給我，我給你實現一個願望。快說吧，你有什麽心願？如今這江湖上，應該還沒有我辦不成的事。”
    肖掌櫃長歎一聲，“我這把年紀，哪裏還有什麽指望？隻求小女過得和順，我這小店能稍有些生意，支撐我夫婦二人養老罷了。”
    “噢，你的意思是……想讓自家生意變好。”女客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便牽起矜矜的手，在離開之前，她又回身看了肖掌櫃一眼，像是已經想到了幫他實現心願的辦法，笑道：“你今夜好好哭一場吧，今夜過後，有得你笑的。”
    又是瞬息間，人便不見，連帶著肖掌櫃的寶貝女兒一起。
    親手送別小女，肖掌櫃精神難支，早早閉了店，回家同妻子相對垂淚。誰都料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
    那一夜，整條文曲街都燒了起來！火焰從街頭連到街尾，似一條火龍墮世，那一整條街的店子，無論高低貴賤，全燒成一把黑灰。
    除了肖家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