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賠罪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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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家的最後一餐家宴,是一場賠罪宴。
蟻娘的臉被燈籠照得明晃晃,如果眼中有淚光,一定會看得非常清楚,但她雙眼幹幹淨淨,水透,沒有眼淚,把她的神情掰開了揉碎了也難以找到一絲悲哀的雜質。今天在座的人,有可憐她的,有湊熱鬧的,也有等著看她笑話的。不過都不重要了。
該來的人來齊,蟻娘起身奉酒,“元宵節家宴時我不懂事,胡言亂語衝撞了長輩,故設此宴向各位叔伯姑嬸們賠罪,滿飲此杯,希望諸位不計前嫌,飲宴盡興。”
說罷,她以袖掩麵,第一個把杯中酒喝了幹淨。賓客們都隻是笑笑,不說什麽,她名義上的丈夫陰不同嘀咕了一聲,蟻娘知道他在說什麽,無非是“粗鄙氣難改”之類的話。她名義上的公公則坐在主位上,眼也不抬一下地道:“都是一家人,知錯就好。”
她豈止是知錯了呢。
蟻娘木然地坐下,她唯一的孩子坐在陰不同身邊,正眼也不朝她看。
在不久之前,她或許還會因此備受折磨,然而此刻她心中隻有死水一般的平靜,這種毫無生機、永遠不會有變化的平靜,給她帶來一種深深的幸福。
這麽靜謐的時刻,在她人生中絕無僅有。她想要的東西總是太多了。在黑市的時候,一開始想當頭名,等當上了頭名,又想看看外邊的世界。幼年記憶裏那個灰暗又鮮活的地方孜孜不倦地吸引她。赤麵說她們這些人進了黑市就是做鬼來的,鬼不要貪戀陽間,會魂飛魄散。她不相信。她有心跳,她受傷會痛,她傷口裏流出來的血和眼睛裏流出來的淚都是熱的,她怎麽會是鬼呢?陽間也本來就是屬於她的地方,隻是被剝奪擠占了而已。她總會有辦法回去的。
所以當陰不同找到她,告訴她陰家需要她這樣的兒媳婦時,她幾乎沒有思考,就同意了。
她並不是堅定了要嫁給誰,畢竟眼前的人很可能是騙子。但無論他們懷揣什麽樣的目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會改變:他們可以讓她離開黑市。
隻要陰家為她付足贖金,赤麵再鬆了口,她就可以成為那極少數的、進入黑市以後還能完整地離開的人了。
讓赤麵為這件事點頭,並不難。隻可惜外麵那個世界,既不那麽完美,也不那麽歡迎她。
陰不同唯恐自己無法說服她,所以在黑市時就有所隱瞞,隻告訴蟻娘她要和他成婚,要為陰家改善血脈,要不斷地生養子嗣,卻沒說個中更深的隱情。他心想,等人到了陰家,就容不得她同不同意。一個連戶籍都沒有的人,就算她不願意,到時候還能跑了不成?
蟻娘到了陰家,自行斷食七天,隻進清水,七天後一身硬功失了供養自行潰散,虯結的筋肉都消減了下去,出來時已經很像個正常人了。她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終於取得陰家人對她的“信任”,陰不同這時不再擔心她過硬的武力會旁生枝節,坦言要跟她生兒育女的並不是自己。
那時候的蟻娘也還很年輕。陰不同雖然不喜歡她,但也知道陰家要讓她做的事是難以令人接受的,他做了萬全準備,確保蟻娘反抗不了,才告訴她真正要做她丈夫的人是誰。但讓陰不同沒想到的是,蟻娘毫無反應。
在蟻娘心裏,倫理綱常是沒有意義的,她不在乎要跟自己生育子嗣的到底是誰,不要說是有名分上的不倫,就算是沒有名分,她都無所謂。
她隻是要一個活人的身份,要一個重新回到地麵光明正大生活的機會。
她無法理解的是在那之後陰不同對她表現出無與倫比的厭惡,那種厭惡幾乎是一夕之間出現的,濃烈到就算不訴諸於口也能從他每一根頭發絲裏滲透出來,根本無計遮掩。
她雖然並不理解,但好在也不太在乎。
隻是她的身體並沒有她想的那麽好用,至少在生育這一環上很困難。嫁過來的第一年,她就有了第一個孩子,頭胎就是難產,她並不怕痛,但她怕死,好在接生的大夫醫術高明,她活下來了,但也不能生育了。
這對陰家來說當然不是好事,耗費重金為她贖身,就是為了讓她開枝散葉,生得越多越好。不過好在這頭胎就是個健康的男嬰,且在之後幾年,這孩子越發顯現出頭腦的聰慧和天賦的非凡。蟻娘開始有點累了。她不想一直待在陰家,她想離開。
但這種初為人母的感情,讓她留了下來,盡心盡力打理這個孩子的一切,一遍遍告訴自己,陽間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她向往的地方。她在黑市,怎麽會有一個健康的、沒人可以搶走的孩子,怎麽會有每天沐浴在陽光下的資格?
可惜她太聰明了,太聰明的人騙起自己來也很不容易。終於元宵節那天她在家宴上當眾說自己要和離,大鬧了一場,多年來學的什麽禮教規矩全拋諸腦後,這一家子人的指責和謾罵她也不屑一顧。她要離開這裏,哪怕什麽也帶不走!除了這個兒子。她付出太多代價從身上割下來的一塊骨肉,他不能留下。
如果帶不走活的,帶走死的也是好的。
在這場賠罪的家宴上,蟻娘少了很多話,多了很多笑臉,即便隱約聽到外頭兩桌有人抱怨她不會操持宴席,把時間安排得這麽晚,果然難登大雅之堂等等,她也像沒聽見一樣。因為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說話了,她願意讓他們說得盡興。
“蟻娘也不是因為吃了苦,她其實不怕這些事,她就是不適應。”赤麵歎氣。杜玉書聽得認真卻無法理解,“如果不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她怎麽會殺人全家呢?”
“委屈肯定是受了的,但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想她。這外頭的女人什麽樣子,你見過嗎?我見過。被男人打斷了骨頭都要去給一家子人做飯,老了被兒子趕出家門都隻會抹眼淚。蟻娘不是那樣的人,她腦子特別清醒,但是做事極度的沒有分寸,其實她提出和離那一次就是陰家人最後保命的機會,都不需要給她什麽,她至多按照我說的,帶走陰少恩和她兒子的人頭,其他人都不會有事。但他們偏要把她繼續關在陰家,那就怪不了別人了,這都是命。”
“那蟻娘現在在哪裏?是你給藏起來了嗎?”
“沒有,雖然我願意包庇她,但她沒來找我。”赤麵攤攤手。這時有人來傳話,她側耳聽了片刻,笑道:“好了,該我出場了,咱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