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天還沒亮透，漢王府已是人聲鼎沸。
    紅綢從府門一路鋪到正廳，燈籠多得晃眼，映著一張張或真心或假意的笑臉。
    靖武帝一身常服坐在主位，臉色有些疲憊，目光掃過底下黑壓壓的人頭。
    太子洛宸坐在左下首，麵無表情地撥弄著扳指。
    他旁邊的洛昊，一身簇新錦袍，嘴角卻壓不住那點刻薄的弧度，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時不時紮向門口。
    “吉時到——！”
    司儀一聲高唱，壓過了滿堂喧嘩。
    漢王洛燼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瞬間笑開了花，搓著手，小眼睛直往門口瞟：“來了來了！龜兒子的，可算來了！”
    鼓樂喧天裏，洛珩一身大紅吉服，騎著那匹神駿的棗紅馬，引著八抬大轎，在親兵和仆從的簇擁下，穩穩停在謝府門前。
    謝府亦是張燈結彩，但氣氛卻有些微妙的凝滯。
    謝家正廳，謝芸一身鳳冠霞帔，頂著厚重的紅蓋頭，由兩個喜娘攙扶著，靜靜立在堂中。
    她身邊，緊挨著一個穿著水紅襖裙的丫鬟，約莫十八歲，生著一張討喜的圓臉，眼睛烏溜溜的。
    謝家主母王蓉立在主位旁。
    她身量高挑，一身明黃色繡金牡丹的華貴宮裝，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插著赤金銜珠步搖。
    那張臉保養得宜，眉眼間尋不到一絲嫁女的喜氣，隻有一片化不開的冰冷和疏離。
    洛珩大步流星走進來，向端坐主位的謝家族長謝亮行過禮，目光便轉向了新娘。
    “世子，”
    謝亮是個圓滑的中年人，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正要開口說幾句場麵話。
    王蓉卻已徑直上前一步，眼皮都沒抬一下，隻伸出那隻戴著翡翠鐲子的手，精準地捉住了蓋頭下謝芸那隻藏在寬大袖袍裏的手。
    她的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將那隻冰涼的手腕遞到了洛珩麵前。
    “芸兒，交予世子了。”
    王蓉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冷冰冰的，毫無起伏。
    洛珩微微一怔。
    他聽說過這位謝家主母性子冷，卻沒想到冷到這個地步。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那隻遞過來的手。
    入手冰涼，細膩如玉，隻是那手的主人隔著蓋頭，紋絲不動，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
    他甚至感覺不到對方指尖的絲毫顫動。
    氣氛瞬間有點僵。
    謝亮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剛要開口打圓場。
    “世子爺安好！”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凝滯。是謝芸身邊那個圓臉丫鬟。她機靈地福下身，聲音脆生生的，“奴婢王嵐，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往後在王府，還請世子爺多多關照！”
    洛珩的目光從蓋頭移到王嵐那張帶著討好笑意的臉上，點了點頭：“嗯，知道了。”
    他無心多言，握著那隻冰涼的手緊了緊，“走吧。”
    王府正廳，氣氛被推到了頂點。
    新人被簇擁著進來，滿堂目光聚焦在那一對刺目的紅上。
    靖武帝臉上終於帶出點笑意，微微頷首。
    太子洛宸端起酒杯，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麽。
    洛昊湊近太子，聲音壓得極低，卻剛好能讓周圍幾個耳朵尖的東宮屬官聽見：“嘖，瞧見沒？新娘子木頭似的，連路都要人架著走。外頭傳得沒錯，就是個被玩壞了的傻子！大哥這福氣…嘖嘖，晚上洞房花燭，對著一張流哈喇子的傻臉，想想都膈應，他怎麽下得去嘴？”
    他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幸災樂禍，仿佛親眼看見了什麽不堪的畫麵。
    角落裏，幾個人的存在顯得格外突兀。
    他們穿著明顯不是大靖風格的錦袍，男子多是窄袖翻領，女子裙裾繁複，色彩豔麗，料子帶著異域光澤。
    正是那幾個自稱謝芸朋友的大周人。
    他們並未融入喧鬧的賓客群，隻聚在一處，低聲交談，目光時不時掃過場中的洛珩和新娘，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和惋惜。
    “阿芸這是…何苦？”
    一個麵容姣好、挽著高髻的年輕女子蹙著眉，用帶著明顯大周口音的官話低語，語氣滿是心疼，“謝伯父怎就狠心將她推進這火坑？這洛珩，哪裏配得上阿芸？”
    旁邊一個蓄著短須的中年男子搖頭歎息：“可不是！芸姑娘何等才情品貌？多少青年才俊求而不得！如今卻…唉！嫁了這麽個莽夫，這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他語氣篤定，仿佛已經預見了謝芸黯淡無光的未來。
    “就是就是，”另一個稍年輕的同伴接口，語氣帶著點輕蔑，“瞧他那樣子，一股子草莽氣，芸姑娘那般清雅的人兒，落在他手裏，豈不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啊！”
    他搖著頭，仿佛謝芸已經遭受了莫大的摧殘。
    他們的議論聲不大，但在周遭一片“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虛偽賀詞中，顯得格外刺耳。
    同桌幾個離得近的大靖官員臉色有些奇怪，但並未將幾人的話放在心上，在他們看來，謝家二小姐不過是落入拐子手裏，失去了無數次的爛貨。
    洛珩牽著那隻冰涼的手，一步步走向喜堂中央。
    蓋頭隔絕了視線，他看不到新娘的表情。
    隻有手心裏那片冰涼，無比清晰。
    紅燭高燒，映著滿堂錦繡。
    司儀高亢的聲音再次響起：“一拜天地——！”
    洛珩依言躬身下拜。
    身邊的紅影，動作似乎遲滯了那麽一瞬，才在喜娘的攙扶下，與他一同彎下腰。
    紅蓋頭隨著動作微微晃動，底下依舊一片沉寂。
    滿堂賓客跟著行禮，山呼海嘯般的賀喜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