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借諸君身軀,南柯一夢;當為諸君守家鄉故土
字數:10690 加入書籤
簡陋的帳篷裏。
胡連慶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喉結在疤痕交錯的脖頸上劇烈滾動。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那道斜貫臉頰的新傷泛出紫紅色,像條蜈蚣般蠕動起來。
他吐出一口濁氣。
“明白了!”
“但是想從現在的教導總隊,調一個精銳偵察連,可不容易。”
“需要富貴山那邊的總指揮部下命令。”
“得登錄“赤紅論壇”,把你的計劃,通報給指揮部……還有你之前提到過的那幾個飛行員……”
“也得通過“論壇”召集!”
“你去我去?”
林彥嘿嘿幹笑兩聲。
“你去吧!”
“我不太方便!”
林彥看著胡連慶錯愕的表情,沉吟了幾秒後,又幽幽的開口。
“我的“論壇賬號”被封了,隻能瀏覽,不能發帖!”
林彥在說謊。
但他沒有別的辦法。
他的論壇賬號和ID絕對不能暴露。
自己“策劃”的身份,必須藏好……楚恒月提醒過自己的……另一個世界“邪倭台”的間諜正在四處尋找自己的行蹤,“邪倭台”方麵,對“赤紅·金陵保衛戰”的開發者,恨之入骨。
胡連慶狐疑的注視了林彥幾秒。
隨後一拍大腿。
“明白了。”
“一定是“赤紅·金陵保衛戰”的開發商和狗策劃,針對你,不允許你發帖,泄露和這個世界的有關的情報對吧!”
“這群該死的資本家!”
“兄弟,沒事的!我理解你。”
“我這就出去發帖子!”
胡連慶一邊說著,一邊從褲腰裏,掏出一個麻繩。
之後蹲下身子,先把自己的雙腳綁好,之後又在自己的手腕上纏了兩圈,最後把用繩子纏好的雙手手腕,往林彥麵前一遞。
“幫我個忙,打個死結!”
林彥愣了一下,隨後立刻點了點頭。
一邊抬手幫胡連慶打結,一邊幽幽的歎了口氣。
“你退出之後,這副身體的原主人,會重新接管這副身體。”
“身體的原主人叫什麽?”
胡連慶歎了口氣。
“叫秦野!”
“是金陵城的一個木工。”
“戰爭爆發前,日子過得不好不壞,比最底層的勞工強一些,有手藝傍身,在金陵城能勉強吃飽!”
“但“他”不太老實!”
“我每次退出這個世界,“他”都要逃跑……“他”不肯當個戰士,“他”隻想回家!”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挺過分!”
“像是在綁架一個老百姓去打仗一樣……我還霸道的搶奪了他的身體。”
“論壇裏有人說,讓我們不用有什麽心理負擔,這些人本來也是會死的……沒有我們,這些人都會死在鬼子的屠刀下,我們讓他們的死亡更有意義……”
“還有人說,我們退出之後,暫時接管這些身體的,都是狗策劃設定的ai(人工智能)把他們當做機器就好了!”
“但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胡連慶把自己的手掌翻過來。
看著自己的掌紋。
“我能體會到這副身體的呼吸,心跳,疼痛和眼淚……甚至還有一些複雜的情感。”
“所以我從不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
“對於我來說,來到這個世界,就如同一場真實的穿越。”
“而且我鳩占鵲巢般的,搶奪了一個百年前的同胞的身軀,逼著他,去打他本來沒想打的仗!”
“這樣的我……或者我們,對於那些被搶走了身體的同胞,和“強盜”也沒什麽差別。”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我們還幹不出什麽名堂,守不住金陵城的話,真是太對不起這些把身體借給我們折騰的人了。”
“借諸君身軀南柯一夢,總得,總應該守住諸君的家鄉故土吧!”
這一刻,帳篷外突然卷進一陣寒風,帶著十二月特有的凜冽。
破碎的光斑在兩人之間搖晃,將浮塵照成細小的金箔。
風裏裹著硝煙的焦苦、血腥的鏽腥,還有遠處屍體焚燒的腐臭,像無形的裹屍布般纏繞上來。
胡連慶的鼻翼翕動著,那些氣味便順著鼻腔鑽進肺裏,化作滾燙的岩漿在胸腔沸騰。
“我去了,等我回來。”
他嘿嘿幹笑兩聲。
林彥看見他的瞳孔漸漸渙散。
大概幾秒鍾後,他原本渙散的瞳孔,才重新聚合。
但當他的眼瞳重新恢複神采之後。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露出無法形容的驚恐。
林彥知道,眼前的人已經不是胡連慶了。
而是秦野。
此刻,這個麵龐粗糙的漢子,眼球突然暴凸,布滿血絲的眼白幾乎要撐裂眼眶。
他的嘴唇劇烈顫抖著,像條離水的魚般開合數次,才從喉管深處擠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
“啊啊啊!”
他猛地向後蜷縮,被捆住的手腳在泥地上犁出淩亂的溝壑。
林彥看見他臉上每塊肌肉都在痙攣:鼻翼瘋狂翕動,嘴角歪斜著抽搐,連那道傷疤都扭曲成了詭異的蛇形。
冷汗瞬間浸透他髒汙的衣領,在下巴凝成混著黑灰的渾濁水珠。
“放開……放開我……”
“這是哪兒啊!”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帳篷外,這時響起的槍聲和炮聲,讓秦野的身體突然繃緊,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變成某種動物般的嗚咽。他佝僂著背脊,額頭抵在捆住的手腕上,粗硬的發茬間露出青白的頭皮,
“戰場!”
“又是戰場!”
“我就是個木匠!”
“為什麽我會在戰場。”
“讓我回家!讓我回家啊!”
“我妻子……我的發妻,還在江陰……”
林彥的張了張嘴,他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如鯁在喉,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看見秦野突然仰起臉,被硝煙熏黃的臉上出現兩道淚痕!
“我妻子,膽子小……打雷要鑽進我懷裏,讓我抱著她!”
“殺雞,她也不敢看,旁人殺雞,她也要縮在我懷裏。”
那個麵龐粗糙的漢子,潰爛的嘴角一邊微微揚起,一邊又往下撇。
似笑似哭!
“我妻子,生得好看,是十裏八村有名的俊俏姑娘。”
“她是我當木工學徒的時候,我師傅的閨女。”
“我對她一見鍾情,卻從沒想過,她竟然也會看上我!”
“她跟我說,她那天在屋子裏,看見我在屋外的院子裏,給一隻受傷的野貓,包紮斷腿……她的心,突然狠狠跳動了一下!”
“她說,她就是那一個瞬間,對我心動的,她覺得,我是個善良溫和的男人,以後跟了我,日子絕不會過得太差……至於有錢沒錢什麽的,她不在乎,隻要我對她好,她就知足了。”
“但我師傅不同意。”
“村裏,提親的媒婆,幾乎要踩爛師傅家的門檻兒,提親的人家,一戶比一戶富裕,如何輪得到我這個窮小子。”
“我以為我倆注定有緣無分。”
“可那天深夜,她背著行囊,敲開了我的屋門,她拉著我的手,說要和我私奔!沒錢沒事的,她爹的手藝,我已經學了個七七八八,隻要我以後再村子裏,蓋起三間大瓦房,她爹總會同意的!”
“她站在我屋門口的那天,杏花開得正好,我聽見了我自個兒的心跳聲!”
“而她已經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她問我,以後天高路遠,命運詭譎,如果光忘了要將前方照亮,你會握住我的手嗎?如果路會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但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我會的……”
“後來……她跟我去了江陰,住在我老家那破舊的漏雨的房子裏。可她也從來沒嫌棄!我花錢買了一個會下蛋的母雞,希望她能每天吃一顆雞蛋,可以補補身子,可她每次都把雞蛋藏在我的碗裏,每次吃飯,我倆都要因為一顆雞蛋,推搡好久……”
“再後來,我為了多掙點錢,決定來金陵當木匠,她不肯跟著我來,她說她要在家,把家收拾好,我累了,就回去歇一歇。”
“就在三個月前……”
“我回家的時候,她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她懷孕了!應該是我上一次回家,懷上的……我高興瘋了!我爹娘去世的早……很多年了,我一直一個人,孤苦伶仃,我終於又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炮火聲忽然變得遙遠。秦野的聲音越來越輕,他哽咽著,一滴淚砸在捆繩上,洇開深色的圓斑!
“我這次來金陵,她本來是不想讓我去的!”
“因為鬼子來了。”
“她怕我出事!”
“可我想著馬上要出生的孩子,還是決定來金陵,幹最後一單活。”
“我太想給她蓋三間大瓦房了。”
“我太想了!”
“我答應她,一定盡早回去!”
“我答應了他的!”
“可金陵封城,我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我臨走前,她死死地攥著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的手掌上,一點點摩挲,摸過我手掌上所有的老繭,所有的掌紋……好像要把我的手掌的掌紋,都記在腦子裏。”
“那明明隻是一個瞬間……我卻覺得,這一生太短,那一瞬好長……”
“我好想她啊!”
“我真的好想她啊!”
突然,那麵龐粗糙的漢子,發瘋似的用頭撞向地麵,枯草沾滿涕淚!
“求求您啦!放我走吧,讓我回家吧!”
“我妻子離開我不行啊!鬼子來了,她一個人怎麽活!?怎麽活啊!?”
那漢子,以頭撞地的聲音,每一聲悶響都像捶在林彥胸口!
“鬼子……鬼子要來了啊!”
林彥的呼吸停滯了。他看見秦野的瞳孔裏映出自己慘白的臉!
他咬著牙,聲音嘶啞。
“來不及了!”
“江陰在十幾天前就被攻陷了。”
“無論如何,哪怕你會飛,也來不及了。”
“江陰已經沒了……鬼子,在江陰,有計劃的開啟了屠殺!”
“江陰的百姓……十不存一!”
原本跪在地上,麵龐粗糙的漢子,聲音忽然撕裂,他像一隻瘋掉的野狗般,向著林彥撲來,但是他的雙腿和手腕,都被綁住了。
麻繩束縛了他的身軀,讓他無法撲向林彥。
“你騙我!”
“你這個騙子……”
“你他娘的在騙我!!!”
可很快,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見,林彥怔怔的看著自己,那個麵色慘白的青年,眼角竟然落下兩行清淚。
林彥的聲音不自覺的有些發顫。
“我看見過鬼子的日記!”
“上麵記載著,江陰,已經被他們屠戮了。”
林彥沒有說謊。
那份日記,是他在“赤紅論壇”上看見的……是一個抽取到了前線戰士的“同誌”,在戰場上,繳獲的鬼子的日記。
日記裏的內容,觸目驚心。
講述的他是他們在金陵城外幾地的屠殺。
屠殺!
比所有人普遍意識的,更早就開始了。
那群惡魔的屠殺不是在進入金陵後開始的。
而是在他們的軍隊宣布進入金陵後就開始了……
林彥抬起眼皮,望著眼前的漢子。
“日記的主人,叫內藤秀一郎!”
“我記得那上麵的內容,我可以背給你聽……淞滬之戰結束後,我本以為就可以回家了,但是長官下達了繼續進攻金陵的命令,我以為我會很快回家和我的未婚妻“君惠”團圓,但現在來看,這一團圓的日子,又遙遙無期了!”
“我心中壓抑且暴躁,就跟這幾天的陰雲一樣。曾根秀田,也和我一樣暴躁,不過他昨天,偷溜出軍營,回來時,帶回來不少好東西,好像都是從那些大夏百姓的手裏搶的……據曾根秀田說,他還睡了一個大夏的姑娘,那姑娘雖然反抗的厲害,但他很快樂,他決定今晚再去找那個姑娘……要不是因為“君惠”還在老家等我,真想跟曾根一起出去啊!”
“馬上要到十二月了,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了!部隊的物資也不夠了,一頓飯連一個罐頭都吃不到。”
“但好消息是,長官下達了,征收自活的命令……”
“這一決定真是太明智了。”
“事到如今,我不會再守規矩了。我要隨心所欲地行動,誰也管不了我。”
“在我們從小的教育裏,都說大夏人是豬,是可以隨意宰殺的畜生,我們的國家之所以發展不起來都怪大夏,我們對大夏人不必有人道主義精神……男的直接宰殺他們就可以了。至於女的嘛,享受過後再宰殺就好了……”
“不過我得克製,不能像曾根一樣,因為曾根得了花柳病……部隊的軍醫,也不知道怎麽把這種病給治好,但有人說,可以用活人腦來治病……活人腦……我們當然不能用邪倭台的活人腦,但可以用大夏人的腦袋,大夏有數億人口,犧牲些人也沒有什麽關係。究竟帝國軍人和鄉民孰重?這不難選,反正我們是以殺人為業,殺吧!”
“十二月一日,我們攻下了江陰,這是一個富庶的地方……潰敗的敵人,大部分逃進我第十六師團作戰地域內的森林和村莊,其中有從江陰兩要塞逃過去的人。俘虜到處可見,達到難以收拾的程度。因采取大體不留俘虜之方針,故長官下達了掃蕩的命令,決定全部處理之……什麽是掃蕩?掃蕩就是徹底鏟除……男人都宰殺了沒什麽可惜的,女人就有些可惜了,這地方有許多漂亮女人……我們決定在殺死這些女人前,先享樂一番……”
林彥忽然哽咽……
他已經說不下去了。
他看見眼前那糙漢子的身子突然僵住了,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他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林彥,瞳孔一點點放大,最後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他像是死了……
他的嘴唇抖得厲害,卻發不出聲音。臉上的肌肉像是凍住了,連那道傷疤都僵在那裏。隻有喉結在不停地上下滾動,像是要把什麽咽下去,又咽不下去。
“不……”
他終於擠出一個字,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
林彥看見他臉上的淚痕幹了,留下兩道發白的鹽漬。那雙粗糙的手突然開始痙攣,指甲摳進泥地裏,摳出了血。他的肩膀垮下來,整個人像是突然老了十歲。
帳篷外又響起炮聲,這次很近,震得地上的小石子都在跳。
但秦野好像聽不見了。他的目光穿過林彥,看向某個很遠的地方——那裏有杏花,有漏雨的屋頂,有個總把雞蛋藏在他碗底的傻姑娘。
以後天高路遠,命運詭譎,如果光忘了要將前方照亮,你會握住我的手嗎?如果路會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會的!”
“我會的……”
“我會跟你走的!我會一直一直跟你走的!”
林彥別過臉去。他看見帳篷的破洞外飄著灰,那是江陰方向吹來的風帶來的。那些灰裏,也許就混著某個姑娘沒燒完的頭發,某間瓦房沒燒透的梁木。
他扭頭看向秦野。
“你沒有家了!”
“許多人和你一樣,都沒有家了。”
“那些青磚黛瓦的房屋,那些藏在碗底的雞蛋,那個怕打雷的姑娘,都化作了焦土上的血泥。”
“事到如今……你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秦野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林彥。
“什麽路!”
林彥望著秦野。
“屠殺江陰的部隊,是鬼子的第十六師團!”
“而現在,在紫金山上,和我們對峙的部隊,也是第十六師團。”
“你敢不敢,願不願,和我們一起……複仇,讓那群侵略者,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