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裂土焚疆:困境.與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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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炎十一年,初春。寒意並未因季節更迭而消退,反而在長城以北的燕山餘脈間,凝結成更加刺骨的罡風,卷著殘雪和沙礫,抽打著營帳,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嘯。巨大的營盤覆蓋了燕京城外廣袤的焦土,連綿的軍帳如同黑色的蘑菇叢生,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灰蒙蒙的山巒腳下。然而,這片象征著毀滅力量的鋼鐵叢林,此刻卻彌漫著一種不同於戰場搏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中軍大帳內,炭火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趙構——或者說,靈魂深處那個名為趙明生的存在——端坐在巨大的北地輿圖前。他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剛剛由軍需總製使呈上的、墨跡似乎還未幹透的急報。那薄薄的紙頁,此刻卻重逾千鈞,壓得他指節發白。
    帳內光線昏暗,隻有地圖旁幾盞牛油燈搖曳著昏黃的光暈,將他玄黑製服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帳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凍結的漠然。然而,那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卻翻湧著足以焚毀理智的驚濤駭浪!
    一百八十萬!
    這個冰冷的數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進而烙印進他的腦海深處。一百八十萬張嘴!一百八十萬個需要糧秣、被服、箭矢、傷藥、撫恤…的戰爭機器!這龐大的數字,早已超越了“大軍”的概念,它本身就是一個吞噬一切的、巨大的、瀕臨崩潰的漩渦!
    輿圖上,那象征著他麾下無敵鐵流的紅色箭頭,剛剛以摧枯拉朽之勢碾過燕京,正氣勢洶洶地指向長城之外,指向白山黑水,指向金人最後的巢穴。他本欲在月底之前,挾此雷霆之威,徹底跨過長城,犁庭掃穴,將女真餘孽連根拔起,永絕後患!為此,他甚至不惜在燕京以最酷烈的手段立威,用金國宗室的鮮血徹底點燃了士兵們焚毀一切的欲望。
    然而,手中這份冰冷的報告,卻像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將他心中那焚天的戰意和狂熱的計劃,澆得透心涼!
    “糧秣…隻夠支撐大軍…二十日?自燕京以北…沿途州府,皆成白地,十室九空,無可征調?後方轉運…千裏迢迢,民夫倒斃於途者,十之三四?騾馬損耗…近半?”趙構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報告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字句,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他不是不懂兵事,更清楚“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鐵律。但戰爭的巨大慣性,複仇烈焰的熊熊燃燒,以及北方漢民簞食壺漿、瘋狂湧入軍隊所帶來的兵力膨脹,如同脫韁的野馬,早已超出了最壞的後勤預期。
    一百八十萬!這不再是所向披靡的利劍,而是一柄懸在自己頭頂、隨時可能轟然墜落的斷頭鍘!一旦糧盡…那後果,趙構連想都不敢想。百萬大軍崩潰的洪流,足以將他和他一手建立的帝國基業,連同這北方剛剛收複的殘破山河,徹底吞噬殆盡,碾為齏粉!
    一股冰冷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懼,混合著被現實狠狠摑了一巴掌的暴怒,猛地攥緊了他的心髒!比昨夜龍德宮廢墟中的絞痛更甚!比得知邢氏飲鴆時更烈!這恐懼並非怕死,而是恐懼這十年血火、無數屍骨鋪就的道路,竟可能斷送在這最接近終點的時刻!恐懼他傾盡一切打造的複仇機器,最終會因自身的龐大而反噬,將所有的努力化為一場巨大的、流血的鬧劇!
    “呼…”一聲極其壓抑、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沉重喘息,終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他猛地閉上眼,試圖驅散眼前那百萬大軍因饑餓而嘩變、自相踐踏、最終化為北方凍原上一座座巨大京觀的恐怖幻象。
    不能!絕不能!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帳外,百萬大軍的喧囂如同背景的嗡鳴,此刻聽在耳中,卻如同催命的鼓點。韓世忠、劉錡等心腹大將肅立一旁,大氣不敢出,他們從元首那繃緊如弓弦的背影和死寂的空氣中,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來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他們同樣清楚後勤的窘迫,但誰也不敢先開口觸碰這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桶。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趙構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那眼底深處,所有的驚濤駭浪、恐懼暴怒,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凍結萬載、剔除了所有人性溫軟的極致冰寒!一種為了生存、為了最終目標,不惜割肉剜瘡的決絕!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寒冰匕首,掃過帳中諸將。那眼神,讓久經沙場的韓世忠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心悸。
    “傳令,”趙構的聲音響起,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斷一切的冷酷力量,“召東路民軍統領劉駝背,中路民軍統領王胡子,西路民軍統領李黑塔,即刻來見!”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很快,沉重的腳步聲在帳外響起,伴隨著甲葉摩擦的鏗鏘聲和一種混雜著草莽氣息的粗重喘息。
    帳簾掀開,三道身影被引入。他們的出現,瞬間讓肅殺的中軍帳內,平添了幾分截然不同的草莽與血腥氣息。
    為首者是個身材異常魁梧的巨漢,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滿臉虯髯如同鋼針般戟張,幾乎遮蓋了半張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左額斜劈至右下巴,讓他本就凶悍的麵容更顯猙獰。他穿著不知從哪個金國貴族身上扒下來的華麗皮裘,卻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層層疊疊的舊傷疤。腰間挎著一柄門板似的鬼頭大刀,刀柄上纏繞的布條早已被血浸透成暗褐色。正是統領東路十萬流民軍的“劉駝背”——這綽號源於他早年當纖夫時被重物壓彎的脊柱,如今雖已直不起腰,但那股剽悍野蠻的氣息卻愈發駭人。
    中間一人則精瘦許多,眼神如同鷹隼,透著市儈的油滑與刻骨的狠戾。他穿著相對整潔的錦袍,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腰間懸著一柄鑲金嵌玉的彎刀,與周圍肅殺的軍帳氛圍格格不入。他是“王胡子”,統領中路二十萬“義軍”,其成分最為複雜,流民、潰兵、山匪、豪強家丁,乃至金國治下不堪壓迫的小吏、商人,魚龍混雜。王胡子本人據說便是商賈出身,精於算計,更善於在亂世中投機鑽營。
    最後一人最為沉默,身材敦實,皮膚黝黑如同鍋底,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塊冰冷的礁石。他穿著半舊的皮甲,武器隻是一柄磨得鋥亮的沉重鐵鐧。他是“李黑塔”,統領西路四十萬流民軍的主力。李黑塔曾是河北大礦的礦工頭目,金人屠戮礦工時,他帶著礦工兄弟暴動殺出,一路裹挾流民,滾雪球般壯大。他的隊伍紀律相對最“嚴明”,也最擅於攻堅和挖掘地道,帶著礦工特有的沉默與堅韌。
    三人進入這帝國最高權力的中樞,麵對那玄黑製服、氣息如同深淵的元首,以及兩旁那些目光如刀、渾身散發著百戰煞氣的帝國大將,縱然是草莽梟雄,此刻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劉駝背下意識地握緊了鬼頭刀柄,王胡子眼珠滴溜亂轉,強作鎮定,李黑塔則依舊沉默,隻是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趙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三人臉上緩緩掃過,將他們的局促、敬畏、隱藏的野心盡收眼底。他沒有寒暄,沒有廢話,直接指向懸掛在中央的巨大北地輿圖,手指重重地點在長城以北、燕山山脈以西那一片廣袤而標注稀疏的區域。
    “看見了嗎?”趙構的聲音如同北地的寒風,冰冷刺骨,“長城以西,陰山以南,河套故地。水草豐美,曾是我漢家養馬之地,如今被韃靼、黨項、殘餘的女真部落占據,如同一盤散沙。”
    他的手指猛地向西劃去,越過黃河幾字形的大彎,指向那片更加遼闊、更加標注著“未知”與“蠻荒”的廣袤土地。
    “再向西!河西走廊,祁連山下!敦煌故郡!那裏有綠洲,有商路,更有數不清的、依附金人作威作福的雜胡部落!”
    最後,他的手指陡然轉向東北,指向輿圖上那片被重重山巒和原始森林覆蓋的區域——遼東以外的白山黑水,女真人的發源地。
    “而這裏,”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神祇宣判般的威壓,“是女真韃虜的祖地!是必須用血與火徹底滌蕩的汙穢之源!是我大宋第二帝國元首親征之地!”
    他收回手指,負手而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牢牢鎖住帳中三個呼吸變得粗重的民軍首領。
    “大軍糧秣告急!”趙構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掩飾,“一百八十萬張嘴,燕京以北,已無糧可征!後方轉運,杯水車薪!”
    這赤裸裸的困境宣言,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三個首領心頭。劉駝背的虯髯抖動,王胡子臉色微變,李黑塔眉頭緊鎖。他們同樣清楚自己手下那些“烏合之眾”每日消耗的恐怖數字。
    “所以,”趙構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冰河下湧動的暗流,充滿了致命的誘惑與冰冷的殘酷,“本元首,給你們一個選擇,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黑的製服下擺帶起一股寒風:
    “劉駝背!”
    “末將在!”劉駝背下意識地挺起胸膛,聲如洪鍾。
    “你部十萬兵馬,即刻拔營!出居庸關,向西!給我掃蕩陰山南麓,河套故地!那裏的雜胡部落,依附金人百年,手上沾滿我漢民鮮血!殺光!燒光!搶光!能搶到多少牛羊、女人、財貨,全是你劉駝背的本事!”
    趙構的手指猛地指向輿圖上那片區域,聲音如同淬毒的匕首:
    “打到哪裏,站穩了腳跟!那裏,就是你的國!本元首,親自冊封你為‘河套王’!世襲罔替!”
    “河套王?!”劉駝背的牛眼瞬間瞪得滾圓,呼吸猛地粗重起來!胸膛劇烈起伏,那道猙獰的刀疤都因激動而泛紅!王侯!世襲罔替!這是他這種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做夢都不敢想的潑天富貴!巨大的狂喜如同烈酒,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
    “末將…末將劉駝背!謝元首天恩!定為元首蕩平河套,殺盡雜胡!”他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巨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王胡子!”趙構冰冷的目光轉向那個精瘦的商人首領。
    “小…小的在!”王胡子渾身一激靈,連忙躬身。
    “你部二十萬兵馬,隨劉駝背之後出關!目標,河西!敦煌故地!那裏的雜胡更肥!商路更富!同樣!”趙構的聲音帶著魔鬼般的誘惑,“殺光!搶光!站穩了!你就是‘河西王’!”
    “河西王!”王胡子倒吸一口冷氣,眼中瞬間爆發出貪婪的精光!商路!財富!王爵!這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登天之路!“小的王胡子!叩謝元首再造之恩!定為元首拿下河西,財貨盡獻元首!”他也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磕頭如搗蒜。
    “李黑塔!”趙構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個沉默的礦工首領身上。
    李黑塔抬起黝黑的臉,眼神沉靜,但緊握鐵鐧的手背青筋暴露,顯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你部四十萬之眾,兵鋒最盛!出雁門關!給我一路向西!橫掃!不要停!遇城破城,遇部落屠部落!直到…打不動為止!”趙構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期許,“打到哪裏,哪裏就是你的國土!本元首,冊你為‘西涼王’!裂土封疆!”
    “西涼王…”李黑塔喃喃重複了一遍,黝黑的臉龐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深陷的眼窩中,卻驟然燃起一團如同礦洞深處熔岩般的熾熱光芒!裂土封疆!為王!這是他帶領礦工兄弟殺出血路時,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從未敢宣之於口的野望!他猛地單膝跪地,鐵鐧拄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聲音嘶啞卻堅定如鐵:“李黑塔,領命!願為元首前驅,拓土萬裏!”
    看著眼前跪倒一地、激動得渾身顫抖、獻上卑微忠心的三個梟雄,趙構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一絲波動。他負手而立,如同俯瞰螻蟻的神祇。分兵?裂土?冊封藩王?這看似飲鴆止渴、養虎為患的昏招,實則是他在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最冷酷也最有效的救命稻草!
    為什麽不把打下的土地都收歸己用?為什麽甘願裂土分封?
    趙構的目光越過跪拜的三人,投向帳外那片廣袤而殘破的北方大地,眼底深處是凍結萬載的寒冰與一絲極深的疲憊。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帝國初立,根基未穩。南方雖有“共治堂”安撫士紳,但十年血戰,民生凋敝,百廢待興。北方新複之地,千裏無人煙,遍地是焦土!燕雲十六州,剛剛收回,人心浮動,百業待舉。帝國就像一個剛剛從血泊中掙紮站起的巨人,遍體鱗傷,虛弱不堪。它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是舔舐傷口,是恢複元氣!是重新建立起有效的統治根基!是消化掉剛剛吞下的燕雲這塊肥肉!
    此刻,再強行將觸角伸向更加遙遠、更加蠻荒、更加難以控製的河套、河西、乃至更西的未知之地?那無異於將一個瀕臨餓死的巨人,強行塞進更多難以消化的生肉,最終的結果,隻能是活活撐死!拖垮整個帝國脆弱的脊梁!
    他趙構,要的是根基!是核心!是漢家故土真正的光複與穩固!是徹底斬斷女真這個心腹大患的命脈!
    所以,必須壯士斷腕!必須丟卒保車!
    讓這些桀驁不馴、消耗巨大的民軍流寇,帶著他們膨脹的野心和殺戮的欲望,滾出帝國的核心區域!讓他們去西邊、去更遠的蠻荒之地自生自滅!讓他們用手中的刀,去替帝國開疆拓土,去消耗那些潛在的威脅!無論他們成功與否,是建立藩國還是葬身異域,對帝國而言,都是甩掉了背上最沉重的包袱!
    而他,將親率最核心、最精銳、最能代表帝國意誌的百萬大軍,直撲東北!遼東以外,白山黑水!那裏,才是金國真正的命門!才是女真人的祖地!隻有將那片土地徹底納入掌控,用最殘酷的手段犁庭掃穴,將女真這個民族從肉體到精神上徹底抹去!才能為這十年的血海深仇,畫上一個真正的句號!才能為帝國未來的安寧,打下最堅實的基礎!
    為此,哪怕放火燒山!哪怕焚盡森林!哪怕將那片黑土地變成真正的焦土鬼域!也在所不惜!
    “很好。”趙構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三個新晉“藩王”的激動遐想,“即刻回去整軍!三日後,依令出關!軍需…自籌!”最後兩個字,如同冰錐,刺破了三人狂喜的泡沫,讓他們瞬間清醒,臉色微變。自籌!意味著接下來的路,每一步都要靠手中的刀去搶!去奪!用敵人的血肉來供養自己!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王爵的誘惑如同魔咒,壓過了對前路艱險的恐懼。
    “末將(小的)遵命!定為元首效死!”三人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帶著決絕的狂熱。
    趙構不再看他們,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驅趕幾隻聒噪的蒼蠅。三人如蒙大赦,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和一絲對未來的茫然恐懼,躬身退出了大帳。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喧囂。趙構緩緩轉過身,重新望向輿圖上那片被重重勾勒出的、覆蓋著原始森林和皚皚白雪的東北之地。他的手指,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絕,重重按在那片象征著女真祖源的土地上。
    白山黑水,必須變成一片死地!
    帝國的根基,必須用敵人的血,和這片最核心的土地,來澆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