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瓊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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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雲捏著那粒薑素娘給的珍珠不再言語,觀照道人沉默片刻,邁步出了房門。
最後一絲殘陽消盡,停雲將桌上空碗送回觀子膳房。
旁人早去,裏頭隻剩孤燈一盞和一個今日負責飲食雜物的師傅在灑掃灶台。
看見停雲孤零零進來,那師傅笑道:
“咦,怎麽今日這般晚,食有定,宿有時,誤了時辰可是要自己洗碗筷的。”
話雖如此,倒也沒真的為難,伸出一隻手等著接。
停雲不做吭聲,將托著碗碟的木板遞過去,一言不發出了膳房。
昏暗燈火,後頭師傅沒瞧見她臉上表情。
想往日這孩子好歹是個口齒伶俐的,怎麽今兒個連麵上禮數都不顧了。
她回到房裏,遲疑大半個鍾頭方鼓起勇氣拿了掛桶要去取水。
走到方井院門處,又躊躇數步,才咬牙挪到了井邊。
手中空桶“哐當”聲砸在水麵濺起夜露無數,手腳並用拉了桶上來,跟井裏有鬼似得跑著回了房。
再看桶裏,大半桶已灑的隻剩小半,道袍濕了長長一片。
洗漱後勉強躺下,居然也輾轉不得眠,側身透過窗上糊紙看星月都暗,恍惚立時要熄滅了砸下來。
五內如焚不安睡去,第二日醒來忐忑往外,各師傅和觀照道人還像往時晨醒午課,並未提起要停雲下山一事。
她心口稍鬆,也不再追問,一連數日過去,好似兩人都忘了幹淨。
山間雪早,不知哪天夜裏瓊華無聲,眾女冠醒時,看見觀子外已是一片茫茫蒼蒼,積厚三尺了。
生於水,升於天,降於地,潤於土,歸於水,循環往複,落雪是為道之一也。
故而每年冬日第一場雪,觀子裏不設道務,各自問心。
因此停雲醒來往大堂時,獨見觀照真人坐在蒲團上,手執信箋,細讀分明。
聽見動靜,她轉頭笑道:“停雲。”
“嗯。”停雲上前,那信箋背麵有紋,不合道家崇簡,是外頭來的。
“來的正好,與你的。”觀照抬手,遞給她。
自入觀,她就隨眾人習文斷字,縱不解其理,信總是讀的通。
信上說,謝老夫人與觀照求解惑,常為念想苦,日夜難安寢,天地陰陽,生辰八字,何解何分。
今天算不得好日子,停雲轉頭看著門外紛紛揚揚。
雪路難行,山間尤難,她不似上次焦急,反似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至少,不用去院子方井取水了。
“可是我誤了師傅大道。”停雲捏著信問。
“非也,我為紅塵誤,勘不破世人苦從何來,問不得天下難從何消,故而逃身在此,假充無為。”
觀照笑看著她,“我想你去看看,試手解紅塵。”
停雲含淚不言,觀照又道:“謝府,是個體麵處。
天下至善難求,能得體麵,已是很好了,何況,她是喜歡你的。”
停雲仍是不解道文,哽咽道:“總不是叫我去做掌中珠,朱門婦。
怎麽就體麵,她上回來時氣的連蜜柑也吃不下,在家裏又怒作高聲,我看也不體麵。”
“掌中珠,朱門婦,這話從何聽來?”
“謝祖母說的,她說姑娘家要順遂,就隻有這一條路,錦衣玉食掌中珠,金屋銀轎朱門婦,莫不然師傅也這麽認為?”
觀照思索片刻,笑道:“世人說法總是有理的,男也如此,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老也如此,顯赫憑子女,富貴累兒孫。
少也如此....”她語間稍頓,“莫言世間殊,明月千古同。
何人不如此呢?我也如此,”說到此處,卻是看著停雲道:“你能不如此否?”
“那我去幹什麽呢?”
“看山外山,問天外天,莫做人上人。”
兩人目光相對片刻,停雲將手上信往地上一甩,轉而哭著跑去了屋裏。
觀照望著地上,起身將信拾起重新舒展折好收在袖裏。
默然片刻,心中卻想,山有起伏,天有薄厚,人又怎麽能沒有高低呢。
不多時消息傳往別的女冠耳中,大多都是一笑而過,來便來,去便去,觀中本如此,此處非留處。
唯靜一道人與觀照問道:“何苦將她推出去,世外凶煞狼虎,躲還躲不及呢。
那些官宦人家,能有幾個好,今日說喜歡,明日又厭棄。
縱有幾分良心,怎比的過親生骨血,來日不定是個什麽說頭。
咱們修行多年,莫不然還看不透那些金銀富貴,錦繡功名?她生在觀子裏,和祖師是有緣的。”
木魚聲裏,觀照合眼笑道:“世外狼虎,你又知她降不得?她非觀中人,我乃是同和二年....”
靜一拂袖離開,尋到停雲房裏,看她坐在桌前,俯身似在描花草冊子,手抖的筆都拿不穩。
聽說信是晨間來的,這會已經在黃昏了。
靜一上前,佇立良久,輕道:“你也體諒觀照些,謝府是當今重臣,她不過區區道人,哪裏能拒呢?
何況,她是女冠,無緣無故,帶了個嬰孩回來,本就不妥。
你年歲漸長,再要留在觀子裏,隻能入童行,度牒一拿,再回不得塵世去了,她也是好意。”
“所以你們就是怨我壞了這裏的大道,塵世那麽好,你們怎麽不去?”停雲低著頭,紙上墨色早被淚水洇成一灘。
“她後悔撿我回來,累她因果,師祖說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她後悔招我。
我也後悔,大家都後悔,當日不該送什麽蜜柑,謝祖母就瞧不上我。
我如今信師祖的,我怎麽留不得。”
“雲娘子”。靜一等她停口,淒聲喊的卻是俗世稱呼,“紅塵好,是我們命薄,受不得。”
第二日謝府馬車來時,山上雪還沒停。
不知為何,上次和謝老夫人去時,謝家馬車也是在萬安寺外等著的,這次卻是直接到了觀子門口。
停雲一臉愁色,雙眼紅腫未消,但還是記起第一次張太夫人來時,也是有馬車到觀子裏門口的。
心下想著莫不是張太夫人也在,車簾掀開,裏頭走出兩個女使,倒是熟麵孔,正是前些日子送她回來那倆個。
下了車也不生分,與眾女冠簡單見了禮,跟著看與停雲笑道:“咦,今兒個怎麽了,臉上掛這般大核桃。”
另一個跟著笑道:“該是舍不得各位師傅,無妨無妨,以後年節空閑,老夫人還要來進香的。
咱們這又不是山長水遠的去,多的是聚時,可不好哭哭啼啼啊。”
停雲聽得一喜,轉頭看向觀照問:“是嗎,師傅?”
觀照抿笑不言,停雲當她是默認了,跟著長舒一口氣,拿袖口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道:“那是最好了。”
觀照輕偏頭,示意地上一口木箱,跟著單掌施禮道:“有勞兩位了。”
“真人客氣。”女使說著話,旁兒兩位女冠合力,將箱子抬往馬車上。
觀照掖了掖停雲領口,叮囑道:“雪大,留神。”
她上了馬車,照例在過了萬安寺後將簾子微微掀起一角,外頭銀裝素裹,翠色早無。
那些會岔開腿自己跑的樹,這一次好像全都斷了腳,再也不會自己走了。
風往哪裏吹,它們就往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