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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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照久久佇立在觀子門口,空中飄絮連綿不絕,片刻裹了她滿身。
旁餘女冠盡數離去,靜一道人進出數回,看觀照身上道袍從茶褐褪色成灰白,又染成拂塵一樣素白,整個人融於天地清寧。
靜一歎道:“何苦怨她貪嗔,稚子性本多頑爾。”
觀照未答,靜一又道:“她說兩句好,不見得就是心迷紅塵,她是個通透的。”
那一尊冰雕雪鑄這才緩回過身來,抖落袖上晶瑩,觀照輕搖頭笑道:“我非怨她,我....”
她神思恍惚往裏,“祖師言,同生於地,交氣而已,是說三千眾生,莫不生於地氣,本該一視同仁。
而山自成則起伏,天始分則薄厚,原就不等,若世人皆行無為之道,如何就沒有高低呢。
又或你我居於山,稱小隱故不能得大道,而大隱隱於市....靜一...”觀照忽然停下,轉頭問:“你當初,何故叩首祖師?”
“人間恨,消不得。”
“如此。”觀照道人點點頭,“是故人生一遭,不經凡俗苦難,難拜三清,她確該去看看。”說罷揮袖進了觀裏。
車輪滾滾到了山下,兩個女使看停雲還趴在窗沿處,掀起窗簾一角遮著她半個身子。
倒也不懼外頭風霜,冬日馬車,多是裝了窗欞的。
尋常糊上薄棉或油紙,裏頭燃著暖爐,主家裹條褥子,再往北走也挨的住。
今日來接的的馬車,更是謝老夫人日常專用的,窗欞並非以紙紗等物糊表。
而是取了九孔螺殼來,先洗淨切割,後打磨削薄,直至透光見影,一片片拚接鑲嵌在欞架上,再安裝到馬車車窗。
這樣既可遮風擋雨,又不耽誤馬車裏麵的人往外觀景。
可人一直靠著窗戶不肯回頭,總是不行的。
上回送人上山的時候,雖停雲也不多話,但那時喜悅溢於言表。
這會,兩個女使再看,小姑娘身上哀戚,像是跟天爺一樣,要往外倒霜似得。
與養家難分難舍固然人之常情,可今兒個去的是謝府,若人到了主家麵前還眼淚鼻涕不改,苦了底下要落個辦事不利的惡名。
女使勸道:“小菩薩,咱們就要進城了,那簾子是蓋窗戶的,可不好再蓋在自個兒身上啊。”
停雲伸手將簾子撐起,慢慢回轉頭來,臉上已無淚痕,隻一雙眼還紅腫難消。
一女使緊趕著打開坐下箱籠,裏頭熱水茶具吃食一概俱全,“可要用些?”問著話,手上已是在將熟米往蓋碗裏放。
京中人氏風靡擂茶,各家所用不同,謝府裏頭,是以芝麻花生炒米熟豆為料,輔以薑鹽衝湯,幾個哥姐兒極是愛吃。
上回去,也是吃過這個,然現在停雲並無胃口,稍稍搖頭小聲道:“我這會不想吃。”
女使笑道:“還是吃些好,我看山間實冷的多,這雪花片都比咱們宅子裏飄的大。”
她一根手指微微碰開簾子往外看了眼,又飛快放下繼續道:“連帶著炭盆也燃的快了。
有道是明火隻能暖衣,湯水才能暖身呢,若不吃些熱熱的,一會到了,老夫人一合手,摸著個冰塊去。”
她接過已經放好湯匙的茶碗遞給停雲,“快嚐嚐,咱們來時,老夫人特意交代給你帶著的。”
停雲抿了抿嘴,再不爭辯,將碗接過,安靜吃了個見底兒,好像,不如上回好吃了。
茶碗遞還給女使,又聽她道:“吃了茶可就好了,咱們本該高高興興的,以後就是謝家姐兒了。”
女使擱了茶碗,從箱籠裏取出個錦布帕子擰了熱水遞給停雲,笑道:“快擦擦吧,給旁人看見,哪個菩薩作哭聲,要惹笑話的。“
停雲漠然接過帕子,擦完臉遞還回去,馬車裏複歸無聲,似乎各自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大抵是她嫌她們聒噪,她們奇她有何值得傷神,山上破觀和京中謝府不亞於霄壤之別,又不是賣身進去為仆為役。
坐得一陣,停雲亦覺不自在,側身想要再將簾子掀開,記起京中諸人皆不喜此行為,手伸一半縮了回來。
正是雙目茫然間,忽看到自己那個行囊木箱就擱在坐榻下頭。
裏頭有些什麽,她是一無所知的,昨兒自個兒隻有兩三件衣服收在行囊裏,遞與觀子裏師傅,今兒無端多出個箱子來。
她再不管女使如何,起身要走到旁邊,馬車行走不定,人一站起立即搖晃要倒。
女使驚叫一聲伸手來扶了些,停雲這才穩住身形,跨過兩步坐到箱子旁。
“娘子何故突然起身,要尋物件,吩咐一聲就是了。”
女使餘恐未定,這位小菩薩要是一頭栽倒磕著碰著,兩人回去不知如何交代,又道:“至少也得讓咱們先叫前頭馬兒停下。”
“嗯,下次知道了。”停雲應聲,彎腰把手伸到了箱子鎖扣上。
觀子裏無有防賊一說,門板隻為防止山中生靈亂闖,故而門上有鎖無匙,是個活扣,找準鎖舌用力推進就能打開。
停雲摸索一會,果然箱子上的也如此,拇指指腹壓到凸起鎖舌上,稍加施力,箱蓋應聲而開。
箱子裏一分為四,左上是她道袍墊底,托著兩雙麻布緇鞋,左下卻是她擺在師祖供台上的金玉首飾,也就是張謝幾家給的那些玩意兒。
記得自己收拾行囊時是沒管這些的,師傅說她有物相贈,不知怎麽把這些也放進了箱子。
右上一個是幾遝道家用箋和符紙,正麵薑黃摻色,背麵朱筆敕令,多是畫的福篆,拿一個尺餘見方的青布包裹壓著。
拆開包裹,一堆碎銀稀裏嘩啦四散開,底下幾張票子隨著馬車微微搖,外頭風吹進來一般。
右下則全是書籍筆墨,她用過的識花辨草冊子術士醫方和一些道家用典,又三五隻毫筆,一塊黑硯。
最上頭,卻是放著謝老夫人那份書信,當日停雲扔在地上,觀照道人拾起重新折好,一並收在了這裏。
停雲遲疑片刻,重新將信打開,上頭內容分毫未改,並沒如她所想是觀照道人又寫了什麽。
正要重新放回去,看到落款位置,時間寫的是同和八年始冬廿九。
停雲捏著信,算了一下日子,這封信離上次她從謝府回觀裏,間隔了半月。
“怎麽還在車上,咱們就扯破衣裳了。”女使笑道,跟著湊近把那些散碎銀子收歸包裹重新係好,連帶銀票粗略一估,有個四五百兩。
真個世家姐兒七八年歲,不見有如此多貼身錢,何況普通小姑娘家,隨手散出這些,女使眼底譏諷難掩。
果然金寺銀廟錢觀子,哪個禿頭不是肥頭大耳嘴流油,說著清心戒律,出手物欲橫流,要賣幾個破觀才得這一囊寶錠?
她拾掇包裹,貼心往下層擱了些,免得再搖散落,又勸說停雲先將信放回去,隨即將箱子扣作原樣。
停雲靠在車廂處,想著原來回去和師傅才呆了半月,這半月裏沒準師傅還往別處,就沒幾個在一起的時候。
她自心酸飛光短暫,卻不知山中觀棋一日,世上楚漢千年。
本停雲回去,謝老夫人已決心不作強求,若觀照自願送人最好,沒送,就此作罷。
而觀照看停雲念舊,也生惻隱,若謝家來信,便是天意,若謝老夫人不再提起,就讓徒弟山間埋名。
正是兩廂情願,朝中風雲驟起,時移世換。
始冬廿逢天子壽辰,民間稱為天寧節,今上有意賜宴百姓,崔婉提過的“郎君朝事繁忙”正為此樁。
日冬十五,天光大晴,皇家別院乾元樓新修竣工,今上攜百官前往拈香祭祀,題字以待開宴。
雲煙霧繞裏,禮部唱詞未完,乾元樓頂的天家閣廟轟然倒塌,一時文武嘩然。
震驚過後,戶部侍郎官袁密叩首在地,山呼萬歲口稱不敬要數天子罪狀。
“乾元樓之修建觀星閣事宜,立項之初,朝中多人曾奏本反對。
是為去歲梁豐收者少,欠收者眾,兩京十八路二百四十二州,共有一百四十處請求稅銀暫緩,數過半矣。
民腹尚難裹,瘡痍橫生,何以天家令奇工,土木大興?
秦建阿房,二世而斬,隋營東都,白練橫頸。
朝野上下為如期交付乾元樓以慶天寧,徭役苦勝犬彘,耗粟猶如沙塵。
安知瑤池瓊宇住帝王,宮闕台榭葬匹夫。
縱觀古今,君欲無窮,民力有盡,此罪一也。
四方疲敝,當散金帛以振饑羸,黎庶倒懸,應消奢靡而養生息。
然王下之臣,不思寒舍凍餓疾苦,廟堂之間,欲與朱門杯盞盡歡,以賜宴為名,行膏腴之實。
豈不聞隋帝龍舟傾社稷,玄宗荔驛潰山河,君蹈覆轍而弗悟,此罪二也。
先帝遺訓,明察恭儉,親賢遠佞。
今上溺於口蜜之毒,塞聰閉目,沉於阿諛之惡,一意孤行。
是惟樞機生腐,九鼎蒙塵,此罪三也。
惟天立君以牧萬姓,非縱君以蠹蒼生!
今若地摧降殃仍宴然,樓折示警而不醒,恐江山風雨,社稷隻在旦夕。
太廟塵封而皇庭笙歌徹夜,諫台骨冷而玉殿諂笑盈庭!
臣奏請今上,明告四海,罪己罪人,停罷所有土木、采買、巡幸之役。
另移駕太廟,素服齋戒,日誦祖訓,三省厥身,著太子監國。
皇天後土,實鑒此心。”
四周跪地數人,齊呼:“臣,奏請今上,往太廟思愆咎,付神器於元良。”
要多年以後,停雲才能從一些隻語片言裏拚湊這一場皇家私密,據言,當時天子冷笑看了眼站著的太子,問:
“是嗎,太子監國,朕,禪位於你?”
“請今上,往太廟思愆咎,付神器於元良。”太子昂首而立,禮服上繡得盤桓金龍呼之欲出。
天子看向袁密,笑道:“爾既以古人作比,妄言唐有玄宗,可知漢有武帝?”
袁密斜眼看了看左右,那些說好擁護太子的禁軍並沒有出來。
唐有玄宗,一日殺三子,漢有武帝,巫蠱扼儲君。
“拿下。”天子曰,聲音微不可聞。
埋伏已久的內衛個個裝備精良,從角落水泄而出,轉眼將場上眾人圍的密不透風。
唯有一地猩紅,吞噬無數鞋麵,又蜿蜒流向乾元樓水榭池塘,十日之後,水裏浮萍仍帶著淡淡粉色。
此事牽連無數,內宮皇後自戕,說是服毒,臨死以請茶為由,邀了三四個妃子共飲,不幸一起毒發身亡。
其中,就包括張太夫人的孫女張芷。
朝臣文武下獄者十七八,又牽連親朋老幼近千之數,凡和太子有過任何往來的,寧殺勿濫。
唯太子太傅,兩朝帝師,因在範中書家裏突發卒中人事不省,後還家閉門,不見外客,不接外信,方躲過此劫。
然身家性命可保,富貴榮辱難存,經查,安樂公曾與太子文涉柱石,詩言權柄,未嚐無過也。
今上僅剝奪其“安樂”封號,不作深究,非其過可赦,實乃天恩浩蕩。
最後一道聖旨,是關太子母家,凡年滿十五,男子斬首,女子沒入官妓,未滿者,悉數流放於苦海傍船而生,世代不得上岸立足。
太子本人,幽禁至寒地晦明,終身不得出。
至此死者收聲,存者噤口,史官絕筆,隻留下了“天寧政變”四個字。
天子賜宴如舊,改在乾清樓,正是謝簡真正為之殫精竭慮的那一座園子。
事後工部尚書之位空缺,由今禮部主事移任,謝簡由侍郎官升尚書,從此司掌禮部全部事宜。
京官四品,已是龍門難躍,再要往上,更是難如登天,如今,他也成了。
兼之又和中書範瑀交好,前途可見,從今往後,謝簡也稱的上一句位極人臣。
天街血盡,謝府眷濃,皇家賞賜車堆馬載,謝老夫人連日憂慮放下,再不用忌憚區區一個觀照道人。
另又有體諒老友張太夫人思念孫女之心,那封書信,理所當然遞到了山上。
更因為,傳言稱,太子並非有意逼宮,實則天子生疑,步步設套。
親生父子猶能如此,君臣之間又何談情誼?行將踏錯一步,來日就是萬劫不複,還是趕緊找個人來養著妥當些。
車上停雲實在悶的慌,與女使告罪道:“今日路好長,我尋本書來看吧。”
女使那會並沒將箱子扣鎖,她伸手將蓋子上提,隨手拿了一本觀照給的道家書籍。
反開一頁,是門中奠詞,以前還聽人唱過。
自古花無久豔,從來月不常圓。
任君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
飛禽可有千年鶴,世上希逢百歲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覺何時覺,想長哪得長?
浮雲煙鎖雨,無事歎炎涼。
說什麽功名富貴,誇什麽錦繡文章。
須信到頭終是幻,的然限盡夢黃粱。
三皇五帝歸何處,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旁邊有觀照手書批注,字跡甚為淩亂,寫的是,無常無常更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