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沒完
字數:7041 加入書籤
幾雙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渟雲最先看回紙上,一筆濃墨近乎貫穿了花枝,這可怎麽救。
她好一陣心疼,今兒剛裁的紙,早知就老實等下了學回去再畫,這要是救不得,幾錢銀子就沒了。
周肇既來為師,自是早看過名冊,旁餘哥兒人多分不清好歹,姑娘家就這三個。
最前頭的霓裳錦裙珠綴寶結,必然是晉王愛女趙伽,與周肇對視過,接著橫撇豎捺在臨她桌上帖子。
乍眼看紙間字跡,頓抖得宜,筆鋒犀利,提勾處有力透紙背之感,到底宮廷能人無數,晉王定是請過大師為她開筆。
不過,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身,小小年歲能練出這樣一紙字來也值得誇耀,周肇笑道:
“縣主濃蓄淡藏,寫的極好,來日不可限量。”
再瞧渟雲,猜她是去年末謝府“沸沸揚揚”認進門的那個小菩薩,眉眼不見佛相,倒有幾分冰雪靈透,哪裏是個菩薩,山間精怪更妥些。
紙上畫卻差了,點墨勾線都精準,壞就壞在這精準上,過於求形而失韻。
周肇能為天子執筆,儼然書畫大家,看渟雲年歲還小有的改,起了幾分愛才之心,笑道:
“這位該是謝氏第四女,誰教你作的畫?”
“我師傅。”渟雲還在心疼那張紙。
“語焉不詳,而今我也是你師傅,可我並未授你分毫。”周肇語調緩緩與渟雲說著,眼神卻斜斜看往纖雲。
“功底還好,就是雅意不足,形過準則僵,失韻,骨過準則定,無魂,落到末等去了,你那師傅,誤你半生。”
渟雲又是一個手抖,這紙是板上釘釘的沒救了,她尚沒做反駁,後頭“吭哧”聲脆。
原是纖雲見周肇和爹爹謝簡似的皮笑肉不笑直直盯著自個兒,口裏說什麽這個不好,那個不足,妥妥的指桑罵槐。
她恐慌漸蓄漸濃,手上漸抓漸鬆.....
偏周肇遲遲不肯離開,於是宋辭他老爹珍愛的漢青寶相團紋碟如飛蛾撲火摔的義無反顧,碎瓷合著糖粒子殘渣四濺。
旁兒個宋辭自詡天不怕地不怕,見周肇半天不走,本還打算開口說道說道,一看碟子碎了,頓時驚若鵪鶉。
那個漢青寶相團紋碟是老爹心尖寶貝,相傳是飛燕宮裏出來的,宋府裏本是好物成雙,這下成了獨腳鬼。
祖父宋爻是個翰林老學士不假,他爹宋頏卻是京中馬軍司都虞候,百步穿楊武官,人稱宋不虛,箭無虛發的美譽。
至於宋辭生母,乃是涼州衛世代守邊戍將袁轍的長女袁簇,一手好弓和宋不虛打的有來有回,兩個人夫唱婦隨沒事就喜歡往對方頭頂放果子。
一想到今日回去...宋辭趕緊往自個兒嘴裏多塞了兩粒,趴桌上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才能留在謝府混兩天。
周肇蔚然站立,生的闊額橫眉方臉,纖雲隻覺這人一臉狠相,笑比哭還凶,保不準要如何,咬著下唇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崔婉在閨中時屬實明豔動人,不然謝簡也不會一見起意,家世門楣不顧,非要迎她為正妻。
謝家數代又是俊美男子,郎豐女貌,生得小女兒粉麵桃腮櫻唇,正是五六討喜年歲,瑟瑟樣子跟個荷上凝珠樣簌簌來去,成團成圓,可愛極了。
周肇看地上糖粒子,再看座上姐兒也成個滾滾糖粒子,笑意愈深,故意逗她道:
“你也還好,就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腹滿腦空,同誤半生。”
纖雲再忍不住恐懼,擤鼻子抽泣了一聲。
前麵幾個年歲大點的兒郎聽見動靜,稀稀拉拉回身看熱鬧。
謝承發現了亂子在自家妹妹處,雖有擔憂,遙看周肇神形放鬆不像生怒,想著老師也不會與四五小兒計較,頂多輕責兩句。
他叫住了二弟謝尹,謝尹再拉住了小弟謝予,三人埋著腦袋,任由別家兒郎悄聲作笑議論。
見纖雲要哭,周肇歇了嚇唬人的心思,笑道:“不妨不妨,過則改之,以後少祭五髒,多敬聖人,誤了半生,還有半生的。”
這話問題不在於很難聽,在於不那麽難聽懂。
小半年裏渟雲翻的書著實不少,至少在周肇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時候已經聽懂了。
再聽見纖雲抽泣,那張紙也是徹底救不得,她回頭,恰周肇又多囉嗦了幾句,纖雲眼裏淚水滾滾往下,雨點子似的爭先恐後往地麵砸。
“你為什麽罵她不罵他?”渟雲手指宋辭道,“我聽見那東西是他給的,他吃的比纖雲還多。
他那盒子還在桌上,他怎麽不胖?怎麽不叫她改?”
不問還好,話音落腳,纖雲淚作傾盆越發多了,就是就是,宋家那什麽哥哥,現在埋著頭一句話也不講。
襄城縣主手底下字寫的愈發順,晉王府裏今日爭哥哥,明日鬧姐姐,早上王妃訓話底下不省事,晚上妾室哭恩寵不夠深。
她就說吧,沒個鬧騰勁兒,她都不習慣了。
周肇科舉高中後就沒被誰這般問過,回頭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的宋辭,手旁果真是擺著個拳頭大小罐子。
他本無意責罵誰,自是不會開口詰宋辭,何況,學堂偷吃和不恭師長比起來,顯然是後者更嚴重些。
他曆來是個好性子,笑道:“男子惜才,婦人惜貌,日月不可同天而語。
他雖躲懶,學問有時,你家幼妹貪食,膏脂傷身,怎麽,我來謝府為師,問不得她?”
謝承隔著數排桌椅聽不清周肇講了啥,隻聽見後座突然之間一片大笑。
硬著頭皮起身要過來調解已是趕將不及,纖雲嚎啕出聲。
渟雲氣道:“你胡說,道法觀之,造物均等,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你授未閑閑,言未炎炎,不過間間詹詹,當不得我師傅。”
觀子裏是這麽講的,天生萬物均等,隻陰陽世相不同,人當問心不問外物。
老師當然可以責訓學生,隻那誰誰誰和纖雲一塊兒吃的,憑什麽厚此而薄彼,挑一而不選二。
謝家這麽些日子,她是極喜歡纖雲的,也喜歡那桌上廢掉的紙,尤其喜歡師傅。
謝承衝過來隻聽見“當不得我師傅”幾個字,胸腔有什麽東西轟隆隆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忙與周肇行禮躬身道:
“請先生息怒,家中小妹年幼,若有失禮,還請海涵,下學之後,學生定會秉承父母,嚴加管教。”
周肇這會方斂了笑意,垂瞼睨著渟雲,“你這般年歲,居然也讀莊周,我逗她爾。”
“四妹妹即刻與先生叩首賠罪,先生洪量,必不會嚴厲責罰於你。”謝承急聲勸道。
纖雲哭聲未休,渟雲驀地站起推開謝承,轉身拉了纖雲與周肇道:“分明她不喜,如何說是逗。
我才不要,我看你心偏筆難正,眼斜文不端。
崔娘娘說,咱們是來承道解惑聽古今的,誰要與你挑肥揀瘦論雌雄。”
又對哭哭啼啼的纖雲道:“咱們走。”說罷又推了謝承一掌,這個長兄平日樣樣稱賢稱聖,緊要關頭連觀子裏的稻草還不如。
她自拉著纖雲穿過桌案人群,行至門口還不忘回頭理直氣壯喊:“你賠我的紙,我畫的好好的”。
謝承臉色如火周身發燙,垂首連連告罪,沒看見周肇同樣麵皮青成鐵,不是..他說啥了他?
旁人亦知事態嚴重,唯恐惹禍上身,紛紛拿書擋臉誦讀。
謝予眼睜睜看著長兄沒能攔下兩個妹妹,嚇的扯著謝尹問“今晚咱還有飯吃嗎”?
唯襄城縣主誌得意滿收了筆,輕吹紙上墨痕,略轉頭往門口看去,渾然不覺事大。
門外遠遠歇著的伴讀小廝正在亭子吃茶逗風,遙遙有人奇道:“你們快看,誰伺候的小主家出來了。”
另一人道:“瞎了你的眼睛,是男是女....”話沒說完,襄城縣主的伴讀如遇著黃鼠狼的兔子一般飛竄到近前。
看是謝家兩個小娘子,方摸著胸口長出一口氣,對著後頭追出來的謝承問:“請教小郎,裏頭是.....”
“不妨,襄城縣主還在裏間求學。”謝承微躬身,宰相門房官四品,晉王府裏使役同樣得罪不得。
不過自家的事也十分要緊,不等倆伴讀再問,謝承緊走幾步追上渟雲,嗬斥道:“還不快回去與先生...”
話沒說完,看見旁邊纖雲哭的雙眼紅腫,跺腳甩手一句話翻來覆去念:
“我要尋娘親,我要尋娘親。”追過來的謝府幾個伴讀在她身邊同樣嚇的噤若寒蟬。
謝承語調漸軟,與渟雲道:“先生隻是一時玩笑,你我...”
“有誰笑了嗎?”渟雲打斷道:“他怎不與宋家那貪吃鬼玩笑,我看他吃的還多些。”
她並不生怒,問的心平氣和理所當然,一雙明眸澄澈無暇,反叫謝承不知如何作答。
辛夷是從外頭買來的小丫鬟,最懂察言觀色,扯著渟雲輕聲道:“娘子快別吵了,咱們先遵著上頭話吧。”
“我要去尋娘親。”纖雲跺著腳哭鬧不肯休。
“今日之事本就是纖雲不妥,書墨重地,如何與那宋家小郎吃嚼咽吞。
她二人年歲小就罷了,你為何出言不遜,眾人麵前冒犯先生,你跟我...”謝承不欲多言,抬手拿住渟雲胳膊要將她拉回去。
二人爭執,塾房門口有人冒出來,有一就有二,接二連三,顯是周肇散了學。
出了這等破事,他倒是不想散,底下也坐不住了。
君子克己,謝承恐擔惡名,忙鬆了渟雲手,又作好言勸她回去賠禮道歉。
渟雲如何肯依,僵持之間別家小兒特意繞遠路過,獨襄城縣主領著幾個女使大咧咧走到此。
也不與渟雲說話,笑與謝承道:“倒不知謝大人清廉如斯,一介文臣,府中缺紙,今日回去,我即刻遣人送些,還請莫要嫌棄。”
謝承尷尬無言,襄城縣主翹首吩咐底下走,揚袍舞袖頗有些頤指氣使。
再看門口周肇手執書卷晃悠踱步走了出來,謝承手往腦門上捏了數下,再不知如何收拾這爛攤子。
不巧近來天子有意改國號,“同和”二字不祥啊,本來是和光同塵,沒料到出了太子謀逆,這得改。
去年就該改,但是去年改就有點刻意,等現今廢太子事風平浪靜,也就沒人議論是因為此事改的國號了。
這一改,就得問凶納吉修樓開祭,都是禮部的活兒,謝簡在宮裏陪著一群大儒為“兩三個字”從早爭到晚,月亮不升他不回。
謝府小廝腿腳再快,不能去宮裏頭催人,隻得謝老夫人和崔婉出麵,再三與周肇賠罪,然後把宋辭給推出了謝府大門。
天色昏昏,謝簡頭暈腦脹出了宮苑,腳底輕飄飄要上馬車,一個小廝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喊:“謝大人....謝大人...”
走得近些,他喊:“謝大人在就好了,晉王..晉王府裏有禮,禮給謝府兩位小娘子的...您這...等等...等等先。”
給雲兒...謝簡一個心喜,能專程送禮,那必然是襄城縣主開的口,三人成了莫逆之交?
思來不對,如此的話,哪天襄城縣主再去謝府,帶著就是了,何必....
還沒問呢,又來個氣喘籲籲的兵卒模樣人喊“謝大人...謝大人...”
籲聲如牛跑上前也說,“謝大人在就好了...我...我不便...”
看旁邊還站著別人,那卒子招手與謝簡道:“煩謝大人與我借一步說話。”
謝簡莫名其妙往後挪了幾步,附耳相聽,卒子悄聲道:“我不便上門,實是宋都候叫我帶句話給你,說.....”
文不與武通,謝簡一頭霧水,“哪個宋都候?”
“哎喲,就是宋頏宋都虞,他今兒個禁宮當值不能親來,叫我跑一趟,說...”
那小卒仰著臉,好似地痞無賴訛人,“說您要不賠他個汗青碟子....
他跟您謝府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