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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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少見貴胄,不知百姓在天家麵前自降輩分,崔婉往旁邊略側身,恭道:“縣主請。”
    襄城縣主這才看過渟雲二人,笑道:“姐姐是主,客隨主便,還請姐姐先。”
    “真的嗎?”纖雲在崔婉旁歪了腦袋問。
    她往年隻往張太夫人府上去,那裏也是有個縣主姐姐郡王哥哥的,可惜現在大了再不陪著自個兒玩了。
    今兒這個縣主姐姐看起來也極好說話,若叫她吃點心,阿娘就不會當著客人的麵不許自己吃。
    沒等她問出口,崔婉對自家小女兒了若指掌,搶話誇著“襄城縣主德禮非凡,不愧天家氣度,”,另一個反手將纖雲往後扯的差點趔趄。
    襄城縣主有所察覺,沒作探究,側身對身後女使道:“將我給兩位妹妹的備禮呈來。”
    “有禮物有禮物。”纖雲掙脫崔婉手,開懷道。
    兩個十二三歲女使各捧著一個長有尺餘的四方盒子,走上前將蓋子打開,展現在崔婉幾人麵前。
    渟雲一看,是筆墨硯各一,另有一個卷軸,像是畫,但看上麵白生生的,好像又什麽也沒落筆。
    “別無他物,聊表寸心,希望兩位妹妹喜歡。”襄城縣主道。
    “我喜歡。”話雖如此,纖雲笑的勉強。
    說喜歡是家教使然,娘親斷不許自個兒說別人的禮物不好,實則她對這玩意兒興趣不大。
    渟雲不識優劣,也未過於喜悅,口中稱謝福身,算是禮數。
    唯崔婉見多識廣,看那筆朱管紫毫,乃是最好的宣州散卓筆,又稱諸葛毫,傳言是隆中孔明愛物,曆經數百年而不衰。
    墨亦不同尋常,上有題戳李墨,為南唐年間奚廷珪所製,鬆煙入料、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堅如玉、研無聲、水暈不散,萬載存真。
    所謂黃金易得,李墨難求,也隻得天家宮苑,能隨手散出來兩塊送給垂髫小兒。
    再作稱讚,有吹捧之嫌,崔婉笑與渟雲道:“這可是你心頭好了。”
    轉而方與襄城縣主道:“雲雲最喜伏案描冊,若用縣主送的澄心紙寫就,裝訂成書,百十年不朽不腐,蟲蟻不生,才叫不負心血呢。
    如此厚禮,當真無以為報。”
    “有這種紙嗎?”渟雲再往盒子瞧了瞧。
    崔婉不好意思樣吩咐後頭女使,“快替兩位娘子收下,謝過縣主盛情。”
    又示手前方道:“不敢與縣主千金貴體久立簷下,咱們進去吧。”
    襄城縣主目光流轉,複往渟雲身上掃視過一番,這回再沒推辭,走在了前頭。
    私塾分早午晚課,詩書禮藝無定,但憑哪位教習有空。
    逢大儒講文,則遣個使役提前通傳,與襄城縣主和兩個雲娘子來聽學。
    今兒台上坐著的,乃是是寶元三年的進士及第周晦,字隱鑒,時任國子監學諭,好孔孟,稱風流,有薄名。
    學諭品階不高,他年歲也不長,稱稱不得傅,故三個姐兒進門隻禮拜先生,沒作叩首跪師。
    門內有十七八個小郎以年歲排座次,年愈長,科考愈近,則位愈前,可隨心與師長交流。
    而年歲較小的,不急著往龍虎榜上奔,便往後坐些。
    至於僅作開蒙的三個姐兒,自然也是往後排,一簾紗幔隔開,前方人與物皆變的影影綽綽。
    襄城縣主身貴,先選了坐席,謝家兩個娘子不分高下,同是按著年歲,渟雲在前,纖雲在後。
    一應妥當,女使小廝各退出去尋著陰涼處吃喝消閑,屋裏周晦翻書,今日論的是孟子“四端”之說:
    曰惻隱、曰羞惡、曰辭讓、曰是非。
    纖雲聽的雲裏霧裏,不消片刻已然沒了好學之心,轉頭用筆杆挑過簾角,和側旁一個小郎搭了話。
    問過來由,說是翰林老學士宋爻家的孫兒宋辭。
    因在家中兄弟排行第七,故而小字不釋名,稱作北鬥第七星搖光,堪堪七歲,鬧得宋府雞飛狗跳。
    有多跳呢,宋爻常常大發雷霆,舍不得教訓孫兒,便吹胡子瞪眼拍桌問兒子宋頏為什麽要稱“搖光”。
    搖光者,破軍,是個耗星。
    別處不招待見,這廂是跟纖雲一見如故,吵鬧聲惹的前頭頻頻回顧,難為台上周晦穩如泰山,權作看不見。
    學問學問,有學有問,不問怎麽學?學了如何不問?
    爭辯乃是聖人主張,除非誦讀時刻,否則,如何能阻止底下學生唇齒聲言呢。
    他扭了兩下脖子,畢竟就是來走個過場,以後官場中事,還得多多仰仗謝大人,什麽事想不開要去為難人家五六歲丫頭。
    於是晚間下學之時,崔婉看纖雲有麵紅耳赤之相,心疼問:
    “怎還急上了,咱們年歲尚小,縱有思不能及,先生哥哥不怪的。”
    “我沒急...是他急。”纖雲也顧不上和娘親解釋,緊趕著往屋裏跳了招呼女使淨手要拿點心吃。
    崔婉看她跑的且急且撞,輕嘖過一聲,轉而問渟雲,“如何,可還好。”
    沒有好,也沒有不好,她聽著孔孟不怎麽順,但也能聽。
    回憶那所謂先生搖頭晃腦,大抵是和觀子裏師傅敲木魚一個道理,沒個身上著落就背不順詩文經文的。
    “挺好的。”渟雲道,毫不遮掩問:“那個襄城縣主送我的禮物呢?”
    崔婉午間所言不錯,如果那紙能百年不腐,當真是自己心頭好。
    活了這七八年,實在沒幾個人送禮能送到心坎上,叫她整下午都在惦記。
    與謝府所料不同,姐兒們一下學,晉王府就將襄城縣主接回去了,並不在謝府留宿。
    許是到底考慮天家臣子有隔,謝府有三個哥兒適齡,閑言碎語防不勝防。
    何況來去之間縣主都在溫香軟轎寬闊馬車裏躺臥,風雨沾不著半點,多跑跑也就是下人辛勞爾。
    也好,崔婉反輕鬆些,見渟雲惦記,笑道:“都擱在你桌上呢。”
    渟雲拔腳要走,“誒。”崔婉叫住叮囑道:“那些筆墨都貴,莫要輕易枉費了。”
    “嗯。”她自應聲,忙不迭回到屋裏,打開盒蓋,將那卷成一軸的的澄心紙取出徐徐打開。
    但看質地,滑如春冰密如織繭細薄光潤,當真好紙,好到,念及自個兒還沒淨過手,居然不敢往上摸,唯恐留了痕。
    待取水淨手後再細賞,難得承認某個東西比觀子裏用的強了千兒萬倍,什麽五行色,師祖符在這澄心紙麵前都隻能拿去燒火。
    越看越是喜愛,小心翼翼收起來後,想著謝府書房也沒見過這東西,多半是沒有。
    渟雲招來陳嫲嫲問:“這紙是哪裏來的,我有銀子,你幫我多買些。”
    陳嫲嫲一拍腦門,“我的個娘子,你不說這是紙,我拿回去剪了當寶片也使得,光閃閃的。”
    轉頭問辛夷蘇木,兩個小丫鬟認字勉強,哪曾用過這個,簪星回來才說:“此乃宮廷遺製,片紙有寸金,誰也買不得。”
    渟雲無奈,歇了心思,不過這一來,倒記起自己若要將畫的花草冊子裝訂成本,尋常練筆所用草紙是萬萬不能,得多備些好紙作不時之需。
    說與崔婉,謝府最不缺筆墨靡費,在賬本上添了一筆支應,每月特撥二兩銀與兩位姑娘作潤紙,等年歲大些,錢銀再添。
    第二天晨間,女使即在庫房尋了楮宣兩樣紙若幹,本是纖雲和渟雲共分,崔婉笑笑搖頭,示意都送與渟雲房裏去。
    楮紙堅韌聚墨,宣紙輕薄沁色,各有其好,雖遠遠比不得澄心紙稀貴,於尋常學子,已是難求了。
    故而這些東西都收在專門庫房,進出皆有記載,不是渟雲往書房一鑽便能得。
    這會崔婉知道纖雲還遠遠用不上,又看渟雲的花草畫的實好,這才每月取一些給她。
    另還拿了個黃銅做的墨匣,交代道:“別的倒好,隻縣主送的那方墨,半點受不得潮,須得小心存放。”
    渟雲一一看過,心喜之處記起這些東西都是自個兒用,要尋個物件還禮。
    崔婉笑道:“人情往來,何須你小兒操心,上頭備著呢,她來作客,須得散課了方才回禮,急急給了,像是攆人一般。”
    “那是大人給的,我收她的東西用,是起了因,該還一樁果。”渟雲思索道,想來想去,好像隻有鬆明能送。
    本來可以給個血竭,師傅不讓隨便給,那就唯有鬆明了。
    崔婉聽的忍俊不禁,拿帕子擋了下嘴角,一粒鬆明多不過幾錢銀,送與襄城縣主,說來像是個故意占便宜的。
    收了旁人好,不回也就罷了,回個玩件兒,既得了名,又沒個真正花銷。
    她卻沒勸渟雲,阿家交代兩個姐兒若能和襄城縣主為友,那就是往後運氣。
    纖雲還是個不知事的,但看襄城縣主高高在上,不肯多親近,沒準渟雲湊上去,還能得個麵上交情。
    畢竟..,看襄城縣主是知事的,若她有意相交,就等渟雲給個台階呢。
    可惜事不如所料,渟雲精挑細選了一粒油潤鬆明裝在個錦繡荷包裏遞給襄城縣主,人甚至沒多看,懶懶稱謝遞與女使收著了去。
    天家血脈,晉王寵女,什麽東西沒見過,掌心大的一個荷包裏能裝江山?
    趙伽仍似上次聽學做派,與渟雲二人言語疏離,然舉止得宜,也稱不上蠻橫刁鑽。
    因果還過便是了,渟雲慣來無謂她人心境,紙照用,文照學。
    反正,大多先生並不管後幾排做得何事,不喜歡聽文,自描畫花草也行。
    倒是纖雲看不過眼,跟襄城縣主說幾次同玩均被拒絕,嘟嘟囔囔抱怨“這個姐姐不似別的姐姐好”,再不肯理人了。
    勝在,宋家哥哥極好玩,偏他每日要回宋府去,並不在謝府留夜,叫她倒盼著日日去塾房裏坐一遭,得些新玩意兒看。
    上過三四回課,有新科翰林編修過來授學,三個姑娘一並拜了師,長輩交口稱讚,往後說出去,就算是同門了。
    趙伽不以為然,她在府中不知得了多少女師授課,若與人同行個禮就稱同門,那縣主同門能把晉王府門檻踏破。
    來謝家,是爹爹的要求,結交些才俊哥兒姊妹,她到底才九歲,又不是長袖善舞弄臣,哪能見著一群生人就推心置腹。
    而且謝府是臣,自己是天家,如何能沒個自持。
    故而稱是稱了,三個人的關係也沒多少實質性的長進,反叫纖雲提得一嘴:“不如陶姝姐姐。”
    渟捏著筆身子後仰壓低聲音道:“真是怪,她爹爹病還不好。”
    她桌上是一副小四尺宣,淡墨勾了忍冬藤,橫豎側頂各有姿態,除卻顏色不對,幾乎是活靈活現栽了一株在紙上樣。
    纖雲拿著一小碟水芝糖,時不時偷偷往嘴裏放,咬的咯吱咯吱眉開眼笑。
    這是宋辭從府上帶的零嘴,說是家生嫲嫲幾代獨傳的手藝,水芝長成時,嫩嫩的摘下來,切成大點方塊擱在太陽底下曬。
    稍稍幹時就成了小粒,滾油炸過晾透,砂糖在鍋裏頭熬的起沙,水芝塊丟進去裹的厚厚一層炒幹,入口糖殼先脆,水芝後軟回甜。
    更有那嫲嫲不知在糖漿裏加的什麽料,一點不齁,全是嫩水芝的清香味,做好了存在罐子裏,能吃上十來日不壞。
    最近宋辭和纖雲要好,偶聽她說餓的每日上氣不接下氣,大驚失色,想著謝府真是和宋府一個路數,隔三差五不許人吃飯。
    好歹宋府不虧女兒家,謝府連個娘子也不放過。
    所謂英雄救美,知道今日有文課,特拿了個瓷盒裝著,又撿他老父親宋頏最珍愛的漢青寶相團紋碟揣懷裏。
    隻等台子上先生收聲低了頭,跟著將瓷盒封口油紙揭開,倒出一半在碟子裏,從簾子下遞給纖雲,悄聲道:“你等著,趕明兒我再與你奉兩壇好酒來。”
    渟雲聽得身後淅淅索索,也沒多做念頭,不巧,今日台上講學的乃是周肇。
    時年三十有二,已任中書舍人,掌修記言之史,錄製皇帝詔命。
    權不大,從六品小臣爾,論位置,卻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他倒無意得罪誰,隻看後排幾個小兒吵吵鬧鬧,動靜越來越大,笑著起了身。
    宋辭是個不知收斂的,眼看人到近處還渾然不覺,連手往嘴裏丟了好幾粒吃食,以前他就愛吃,今兒分不清為啥格外愛吃。
    纖雲隔著一道簾子更加難以注意到動靜,一手拿筆在紙上塗鴉,一手在那碟子裏摸的興致昂揚。
    這個真的好吃,一定要家中嫲嫲也學學。
    周肇掀簾,渟雲筆尖一斜,纖雲嘴裏“嘎蹦”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