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開玩笑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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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台下鴉雀無聲。高台上少了三個人,顯得有些冷清。還剩下的三個人,不曉得接下來要先少哪一個。
狗養的二狗太君打破沉默,有些裝腔作勢地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又咳嗽了一陣子,大概是被剛才的火油煙味熏著嗆著了;然後摘下手套掏出帕子擦鼻子擦手擦眼鏡擦完了又戴好手套,這才說:好,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頓頓吃肉也會膩,下麵就給大家換換口味,來幾盤小菜。
第一盤“小菜”,是從土主廟裏被押出來的阿牧扒。他是被活活笑死的,當然不是因為狗養的二狗太君跟他開了個多麽好笑的玩笑。這個玩笑,像那天阿牧扒衝著狗養的二狗太君大笑一樣,令一貫鎮定自若的狗養的二狗太君,到最後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阿牧扒看樣子跟往常一樣醉得厲害,東倒西歪地走不穩。兩個狗腿子按著他,兩個狗頭子用鐵鉗子撬開阿牧扒的嘴,把一小瓶藥水倒進他的嘴裏。過了一會,阿牧扒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停地一直笑,笑,笑,卻比三癩毛的鬼哭狼嚎更難聽,眼裏笑出了淚,鼻涕淌進大張著的嘴巴裏。終於閉上嘴不笑了的時候,嘴角就流出一股血水,大家都聽得見那血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等阿牧扒終於不笑了之後,狗養的二狗太君領頭裝模作樣地大笑了一陣,所有狗頭子、狗腿子都跟著笑,台下被笑聲嚇呆了的許多人也跟著笑。煙鍋巴一個後拐肘,身後跟著傻笑的一個大東巴徒弟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
第二盤和第三盤“小菜”是一起上的:二佬盤被一個狗頭子用刺刀戳進了肚子,三癩毛被另一個狗頭子用長刀砍掉了腦殼。
三盤“小菜”過後,狗養的二狗太君說再給大家換個口味,這回不是肉也不是小菜,而是酒。
“酒”是嗜酒如命的禹二少爺。據狗養的二狗太君說,所以要上酒,是因為酒是所有事情所以會發生的一個重要源頭。那天強迫當門無齒狗和鼻涕胡子狗喝酒的,除了剛剛笑死掉的阿牧扒,還有禹二少爺。而且禹二少爺才是主角,阿牧扒隻是配角(大家都曉得,阿牧扒經常找禹二少爺蹭酒,兩人是一起醉酒的“老鐵杆”)。如果當門無齒狗和鼻涕胡子狗不是為了給土司府二少爺麵子,是不會喝那麽多酒的,也就不會出後來的事情,大家也就客走主歡平平安安了。
講清楚了原因,狗養的二狗太君就叫兩個狗頭子,把兩桶索尼瑪酒抬到高台上,放在禹二少爺麵前。狗養的二狗太君說,那兩桶是土司府中最好的索尼瑪酒,如果禹二少爺能在一刻鍾(大家都不曉得有多長,隻隱約記得,是狗養的二狗太君在南京城裏一口氣砍下二十四顆人頭的時間)之內把兩桶酒全部喝完,就可以免他一死。那兩桶酒,足有三十斤。
狗養的二狗太君話音未落,禹二少爺就迫不及待地開喝,好像不僅僅是為了能夠免死的樣子。狗養的二狗太君看了一下時間(就是戴在手腕上的那個叫作“表”的東西,小氣得不像樣子,跟土司府裏歐麥嘎師傅送的那個鍾比起來,就像大象比豺狗;跟狗養的二狗太君後來送的掛在龍鼎學堂先生房裏那個更大更好看的鍾比起來,更是不值一提),又抬頭看月亮。
月光像索尼瑪酒一樣,醇和,清涼,芳香。禹二少爺一碗接一碗地喝著,豪爽,痛快,瘋狂。不少人一邊看禹二少爺喝酒一邊吞咽著口水,有幾個酒量小的,不一會就站不住腳,在人堆裏東倒西歪地想要找酒喝。
狗養的二狗太君第二次抬手看“表”的時候,禹二少爺穩穩當當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還有沒有酒?通通給我提上來。這點酒跟一泡貓尿差不多,一匹細耗子都不夠喝。
狗養的二狗太君詫異地回過頭來,就見禹二少爺跌跌撞撞地直往後退,直接摔下了高台。
本來可以(或者說應該)免於一死的禹二少爺馬上就死了,他的後腦殼下麵枕著兩個石頭,不曉得是醉死的還是腦殼摔在那兩個石頭上磕死的。煙鍋巴先生作為狗養的二狗太君特邀的見證人跑去看那兩個石頭,說那兩個石頭竟然有些麵熟,好像是跟長皮和禹三少爺有關係。經過認真回憶,煙鍋巴先生終於想起,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月亮又大又圓又亮的晚上,長皮從現在禹二少爺摔死的地方,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石頭遞給禹三少爺。而那兩個石頭,是禹三少爺準備飛過來落在自己身上的。
“肉”吃膩了,“小菜”吃過了,“酒”也喝足了,狗養的二狗太君說,接下來要給大家上的,是健胃消食的水果,不愛飯後吃水果的,就當成是一杯茶來喝。
“水果”或者“茶”,是從土主廟被押出來的是阿茹娜。
人群中一個人(不是煙鍋巴先生)大喊:她就是個連話都講不清楚聽不清楚的憨姑娘,你們為啥子?
狗養的二狗太君笑著說:她是賴石山村戰鬥中唯一參戰的女人。你們說的這個憨姑娘太厲害了,比姬薑和草烏箭加起來還厲害。姬薑和草烏箭害死了我們的一個人,這個憨姑娘,用一支草烏箭就射死了我們兩個人。真的,我不愛跟你們開玩笑。你們中國人曆來看不起女人,認為女人是“不算數的”。但我在天石穀認識的三個女人,三百個男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在賴石山村的戰鬥中,如果人人都像這個憨姑娘,我們來的所有人,包括我,就會像你們經常說的一樣,死得連骨頭渣渣都找不著了。
阿茹娜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抬頭看見月亮,大叫起來:這個長皮說話不算數,月亮都老高了還不來找我去打野。
史道長站起來,走到狗養的二狗太君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狗養的二狗太君伸出一隻手擋在他的臉前,說: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公理,天經地義。這是你們的禹三少爺親口在這裏說過的話,我不像禹三少爺那麽有才,喜歡更來改去。
禹三少爺說:我說過的話我負責,我替她死。
狗養的二狗太君哈哈大笑:你是今天最該死的人,當然必須親自當場死,你沒有資格、沒有權利替別人死。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我讓你最後死的原因。
禹三少爺說:當初在這裏,我們答應了你的兩個請求。現在,我也有兩個請求。
狗養的二狗太君說:你說,除了必須親自當場死這個前提,其他的我可以考慮。
禹三少爺說:第一,我想曉得,夫人土司、姬薑和長皮是不是還活著。
狗養的二狗太君抬頭望望天,又望望地,說:這個問題,你們的老天爺才曉得,或者再等一會你親自去問你們的閻王爺,他一定曉得。
禹三少爺不說話了。等了一會,狗養的二狗太君主動問他:你的第二個請求呢?說來聽聽。
禹三少爺說:以後再告訴你,如果到時候你還活著的話;死了也行,我會在閻王殿等著你。
狗養的二狗太君的舉起一隻手揮了揮,指了指銷煙坑邊原來埋三個日本人的那個坑,有氣無力地說:就在那裏埋了吧。
阿茹娜聽說這句話,馬上自己跑過去在坑裏躺好,大聲說:你們要把我好好藏著,不要告訴那個說話不算數長皮,叫他找不著,急死他,氣死他。
見幾個狗頭子提著鋤頭過來,像是真的要幫忙急死氣死長皮的樣子,忙又坐起來說:你們先不要告訴長皮把我埋在哪裏了。等他跟九龍蠱急得要死,我再出來,嚇他們一跳。
一個狗頭子突然丟下鋤頭跑回來,衝著狗養的二狗太君依哩哇啦地講了一通鳥話。狗養的二狗太君跳下台子,連扇了那個狗頭子十幾個大嘴巴,狗頭子“嗨、嗨”著又立正又鞠躬。扇完嘴巴後,那個狗頭子涕淚交加地跑了回去。狗養的二狗太君慢慢走上高台,繼續看月亮。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圓又亮,聽得見月光像水一樣流淌的聲音。大家都曉得,那是長皮跟阿茹娜一起去打野的好日子。他們打獵的日子很多,打野的日子很少。至於有沒有打過真野,恐怕就隻有九龍蠱才曉得了。長皮和九龍蠱會不會來找阿茹娜,找不著又咋個辦,那就隻有老天爺才曉得了。(後來聽史道長講,阿茹娜是個蒙古族女娃娃的名字,意思是純潔,善良,就像那水一樣流淌著的月光。)
銷煙坑邊的墓坑被填平後,狗養的二狗太君又掏出帕子摘下眼鏡,不過這次沒有擦鼻子也沒有擦眼鏡,而是像很多人一樣擦眼睛。廣場上一片寂靜,連一直心不在焉的大狼狗都豎起了耳朵,聽月光流淌的聲音。月亮已經西斜,十八支大火把仍在有氣無力、一聲不響地繼續燃燒著。高台上隻剩下了兩個人,大家都曉得,最後的時間快要到了。
狗養的二狗太君終於戴上眼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最後一次機會,說你的第二個請求。
禹三少爺說:我已經說過了。
狗養的二狗太君說:我一直在想你的死法,但至今想不出更合適的。你好像比我更聰明,就自己選吧。希望這台壓軸戲不會讓大家失望。
一直在低頭沉思的史道長突然站了起來,對狗養的二狗太君說:犬養太君,這個人不能死。
狗養的二狗太君轉過身來望著史道長,問:為什麽?
史道長走過去,俯身到狗養的二狗太君耳邊,嘀哩咕嚕地講了一大通話。
史道長講完,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狗養的二狗太君低著頭在台子上轉了幾圈,說:好,這個最會開玩笑害人的禹三少爺可以暫時不死,但必須有一個人代替他當場親自死。誰來代替?
就見一個人擠出人群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說:我……我來死。
禹三少爺扭頭四顧,像是想找鞭子、棍子或者石頭之類的東西;可惜長皮不在,雖然那兩個石頭就在原來的地方。
狗養的二狗太君說:原來是越來越會開玩笑的廖總管,我記得你原來最擅長的是算帳而不是開玩笑,這回你不會是開玩笑吧?這種會送命的玩笑可不能亂開。
廖總管說:我不想開啥子玩笑。三少爺是天石穀下一代土司獨一無二的人選,天石穀不能沒有土司。我在土司府過了大半輩子,如果沒有了土司,我也活不下去。犬養太君,你剛才親口說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現在,我當場償你的命,你要親自還我的錢。
說完,廖總管走到狗養的二狗太君身邊,掏出一張紙遞給他,說:我是土司府最喜歡、也是最會算帳的一個,現在我就跟你算算這筆不得不算的帳。你們剛來這裏的時候,要雇人請狗辦正事,錢不夠了就來土司府借,用你現在挎著的這把刀作抵押,土司府借了三百個大洋給你,這個事是好多人都曉得的。這是你親筆立的字據,說回去以後就盡快把借土司府的三百個大洋還回來。三個多月前你回去了,現在又回來了,抵押的刀也被你自己拿回去了,這筆錢是不是應該還了?
狗養的二狗太君擦了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廖總管,這回回來得比較急,臨出發的時候把這件事情給忘了。這樣,你先放心地去,我以後一定把錢還回來,順便給你燒些紙錢作為利息。
廖總管有些為難的樣子,想了想,說:這錢是土司府的,不是我的。從我手上借出去,當然應該由我親手收回來。雖然犬養太君今天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親口承諾會還錢,但我馬上就要走了,其他人也不方便找你要,你也不方便親自到下麵來還給我。這樣吧,你找兩樣值錢的東西先押著,等還清了錢後再把東西還給你。
狗養的二狗太君慢慢地撕碎了那張紙,摘下手腕上的“表”,又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大家都沒有見過的小東西,遞給廖總管,說:這是一隻瑞士手表,還有一支派克金筆,是我最心愛的兩樣東西,總價值在五百個大洋以上,你可要叫人保管好了。
人群裏一陣騷動,大家紛紛踮起腳尖伸長脖子。都認為這狗養的二狗太君也越來越會開玩笑了,一隻手就拿得下的東西,竟然說值五百個大洋,恐怕連禹大少爺也騙不著。不少人想起來,消息靈曾講過,狗養的二狗太君在南京城參加砍人頭比賽,在“一刻鍾”內砍下了二十四顆人頭,贏得了一隻手表和一支金筆——莫非就是剛才那兩樣毫不起眼的小東西?用砍下二十四顆人頭贏那種兩樣小東西,要啥子樣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才能幹出這種連十八層地獄都不敢收的事情?
沒想到一貫精明的廖總管,卻不好好看一眼就馬上收下了,走到高台上,把那兩樣小東西交給禹三少爺,說:三少爺,我廖步青在土司府當了二十三年總管,沒有出過啥子大的差錯。這最後的一筆錢雖然沒有要回來,但有東西押在這裏,就算清帳了。土司府的帳本放在我的房間裏,我昨天認真地核查了一遍,沒有啥子大的差錯,就算交帳了。這兩樣東西,請三少爺幫我記在帳本上。土司府沒有其他會記帳的人,今後,記帳就要靠你自己了。
禹三少爺接過那兩樣小東西,跪在地上磕了九個響頭。磕完頭坐回椅子上的時候,大家看見一股鮮血順著禹三少爺的鼻梁往下淌。(在天石穀,隻有親生兒子在父親即將入土為安的時候,才會連磕九個響頭,而且必須磕出血來。)廖總管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走下高台,回到原來站的地方。
狗養的二狗太君問:你真的願意替別人死?看在你借給我錢的麵子上,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收回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廖總管說:我剛才說過了,天石穀不能沒有土司,但總找得著比我會算帳的人。
狗養的二狗太君說:不錯不錯,天石穀不能沒有土司,就像人不能沒有後代。廖總管你無兒無女,這輩子注定是要斷子絕孫的了。你這個不想開啥子玩笑的無後之人,倒牽掛著一個專門開玩笑害死你的人。好,我就成全你,也學著跟你開個玩笑,讓你下輩子投胎做人也是斷子絕孫。
說完,狗養的二狗太君對台下的幾個狗頭子講了幾句鳥話,幾個狗頭子就跑過去把廖總管當場按倒,脫了他的褲子。所有女人都轉過身子或者蹲在地上,一大半男人攥緊了拳頭。一個狗頭子抽出一把刺刀,正準備戳進廖總管的兩腿之間,突然間住手大笑起來,依哩哇啦地講了一通鳥話,所有狗頭子都大笑起來,連狗養的二狗太君也笑得前俯後仰不可開交。
笑了一通,狗養的二狗太君才說:你們不愛開玩笑但最愛鬧騷包的廖總管,原來是個一輩子也打不了真野的天閹。就是……就是你們的老天爺土司家的太監,天生的太監。這個是老天爺跟他開的玩笑,怪不得禹三少爺,更怪不著我。
大笑聲中,突然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廖總管奪過狗頭子手裏的刺刀,一刀戳進了自己的肚子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