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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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麥嘎師傅死了,高山峻死了,大東巴迪尼體古死了,三東巴阿牧扒死了,二佬盤死了,三癩毛死了,二少爺禹鼎立死了,阿茹娜死了,土司府總管廖步青死了,最愛開玩笑、最會開玩笑、開玩笑害死了很多人的禹三少爺,卻毫發無損地繼續活著。不過,像狗養的二狗太君所說的一樣,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二東巴煙鍋巴說,“行屍走肉”的禹三少爺,可能比中了九龍蠱還要慘,九死一生,生不如死。
    狗養的二狗太君帶著大隊人馬進山那天,禹三少爺本來要誓死跟隨夫人土司和姬薑他們一起血戰到底的,卻被夫人土司下令捆了起來,由幾個下人抬著送到龍鼎學堂去。那天學堂一切照常,娃娃們都在等著“先生”們來教學,結果隻等來一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禹校長,抬進學堂後又被捆在了先生房中的一把椅子上。禹校長在先生房中徒勞地叫罵了一通,唱起那首《龍鼎學堂歌》,一遍又一遍地唱。
    史道長隨後帶著幾個道士來到學堂,在禹校長的歌聲中,開始教娃娃們寫字。等到一個小道士跑來報告,說狗養的二狗太君帶來的大隊人馬已經下到山腳的時候,史道長才宣布放學,卻將賴石山村的娃娃全部留在了學堂,和禹三少爺一起,鎖在那間先生房中。
    禹三少爺雙眼血紅,嗓音嘶啞地問史道長:你們是咋個想的?為啥子把我捆在這裏?
    史道長說:是夫人土司要我這麽做的。
    禹三少爺問:夫人土司呢?還有姬薑?
    史道長回答:夫人土司和姬薑準備組織人手跟日本人拚到底,我叫高山峻和廖總管,送她倆和美國飛雞蛋到老熊溝一帶的原始森林裏先躲一段時間。實在不行,就過潞江到東岸去。
    禹三少爺問:夫人土司和姬薑會聽你的?過潞江,咋個過?
    史道長點頭說:你放心,高山峻和廖總管會聽我的。潞江實在過不去的話,恐怕就隻能重演夫人土司講的那個“八女投江”的故事了。
    禹三少爺問:高山峻和廖總管他兩個聽你的有啥子用?潞江咋個可能過得去?
    史道長說:隻好盡人事、聽天命了。如果夫人土司和姬薑要有啥子事,我像歐麥嘎師傅一樣,第一個死。
    禹三少爺愣了愣,舒了一口氣,接著吼道:那我們就坐在這裏等死?
    史道長說:高山峻會組織人跟日本鬼幹,武器不夠,你和我也不會用,去了反而添亂。
    史道長走後,禹校長帶領賴石山村的娃娃們一起唱龍鼎學堂歌,一直唱到槍炮聲在賴石山村一帶響起來。
    禹三少爺被捆走不久,夫人土司和姬薑相繼暈倒了(據說是高山峻和廖總管給她倆喝了一點史道長給的藥水)。廖總管馬上安排下人抬來兩張綁著兩根長棍子的躺椅,用布帶子把夫人土司和姬薑綁在躺椅上,又牽出三十來匹馱著東西的大騾子,派了十五個身強力壯、忠心可靠的賴石山村獵手和土司府下人,負責抬著夫人土司和姬薑、趕著騾子、帶上美國飛雞蛋(當然少不了和姬薑形影不離的草烏箭),從賴石山村通往阿怒日美江邊的那條進山路直接進山,能走多遠走多遠,不到天黑不準停下來。美國飛雞蛋強烈要求留下來一起打“日本血吸蟲”(他很喜歡二佬盤給狗養的二狗太君起的這個綽號),高山峻懶得跟他囉嗦,叫幾個下人直接綁了,拴在一匹騾子的後麵拖著走。
    集合在土司府門前的三百多號人,見夫人土司和姬薑被人抬走了,看樣子不曉得是死是活,那十五支從狗頭子手裏沒收的長槍,也被十五個下人背走了;又見日本鬼的大隊人馬(長皮第一個數清楚的,一共八十八個人,三匹馬,三十匹騾子,二十二匹狗。不少人感到驚異,著名的“憨包子”長皮,計數竟然比精於算計的廖總管更快、更準;有人更加確信,長皮和廖總管之間的關係不同尋常),已經到了九曲十八彎路的半山腰,有幾個人就率先開溜了。接著,經過三個多月“操練”的天石穀最身強力壯的男人,不到半頓飯功夫就散去了一大半。
    高山峻和廖總管沒有阻攔,鐵青著臉站在那裏,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高山峻才叫幾個任“隊長”的賴石山村獵手清點人數,加上高山峻,一共八十七個人,比對方少了一個,大半是賴石山村的獵手和土司府下人。參加過“操練”的二十幾個二流子竟然一個沒走,全部留了下來,其中包括捅過狗養的二狗太君肚子的二佬盤,和砍過狗養的二狗太君腦殼的三癩毛。
    高山峻說:我們不能在村子裏跟他們打。夫人土司說過,日本鬼有機關槍、有炮,相當厲害。村子裏人多,機關槍一掃炮一炸,會害死很多不打仗的人。我們這樣跟他們打,我先帶一些人留在這裏,其他的全部到賴石山村去,那裏後麵靠山,前麵有河,我們把過河的橋拆了,就守在河邊跟他們幹。我們留下來的人,都到沒有人的田裏去先埋伏著,等日本人下到山腳,就開始放槍。不是打他們,那麽遠是打不著的,是要把他們引過來,引到賴石山村的河邊去再跟他們幹。
    站在一邊的廖總管問:賴石山村不能跟日本鬼打的老人、女人跟娃娃,他們咋個辦?
    高山峻說: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叫他們先分散到黑石寨、青石寨和白石寨躲起來,等事情過後又說。
    廖總管說:好,這個事情我馬上帶人去辦。
    高山峻忙攔住他,說:土司府還有幾十號人需要你安排照管,你就留在土司府吧。不管發生了啥子事情,千萬不要輕易出門。
    廖總管點點頭,說:姑爺,你們要好好打,萬一打不贏,就退到山裏去。要保護好夫人土司跟姬薑,她們兩個是第一重要的,天石穀不能沒有土司。說完,廖總管轉身就朝土司府走,一邊走一邊抬起手來擦眼睛。
    二佬盤和三癩毛一起站了出來,二佬盤說:我現在看清楚了,我的眼力跟長皮一樣好。那個領頭的狗頭子,就是三個多月前逃跑掉的狗養的二狗太君。這回,他不死,我們就肯定得死。這樣,我跟三癩毛帶幾個人,留下來引日本鬼去賴石山村,你帶其他人先去賴石山村。先把不能打的人分散了,再過河拆橋跟這些日本血吸蟲大幹一場。
    三癩毛異想天開地說:萬一幹不贏這些日本血吸蟲,就把他們引到老林子裏去,讓野獸把他們咬死。我是寧肯跳阿怒日美,也不能讓狗養的二狗太君逮著。
    那天晚上在土主廟廣場,終於如願以償跟日本人大幹了一場的二佬盤,在刺刀戳進肚子之後,竟然沒有鬼哭狼嚎,而是像史道長在“講鼎會”上一樣,滔滔不絕東拉西扯地講了很長一段話,大概意思是白白“操練”了三個多月,到頭來竟然連一個狗頭子都沒有幹死,真是丟死了先人。那個專門教手下咋個用刀子戳進自己肚子的狗養的二狗太君,肯定也是瞎教他們的。天天排隊走路刺殺瞄準,排著隊一起走路就能嚇走日本鬼?隔著一條河咋個刺殺?火槍、弩箭上也不好綁刺刀,簡直是瞎子打個火把撿糞——屎(死)在哪裏都不曉得。天天站著瞄蹲著瞄爬著瞄瞄得再準有個屁用,隔著一條河,弩箭射不遠,火槍打不著。日本血吸蟲的啥子機關槍倒是厲害得很,把村子後麵賴石山上的鳥都打死了不少;炮彈更厲害,不到一頓飯功夫就把三十六戶人家的房子全部掀翻了,幾個槍法最好的獵手被炸得頭是頭腳是腳手是手四分五裂——總之一句話,這個狗養的二狗太君教的,就是個專門害人的狗養的二狗屁,甚至連個二狗屁都不如。
    眾人都興致勃勃地聽著,狗養的二狗太君興致特別高,很遺憾二佬盤隻講了一頓飯功夫,就倒在地上不講了。狗養的二狗太君開玩笑說,早曉得二佬盤這樣能講,不如把他留下來,封他個“二教官”“二隊長”或者“二先生”之類的幹幹,說不定將來會比高山峻和禹鼎新更強。
    跟二佬盤相比,三癩毛就顯得連個二狗屁都不如了(雖然他砍死了一個日本鬼。但據說第一個被“日本血吸蟲”逮著的,正是躲在一塊石頭後麵嚇得尿褲襠的三癩毛),從被押出來,一身尿騷味的三癩毛就一直在忙著打哆嗦,一句話也不說。直到腦殼被砍下來(不是一刀砍下來的,有人數著,那個狗頭子竟然一連砍了九刀。完事後,狗頭子被狗養的二狗太君賞了九個大嘴巴)掉在地上,才從嘴裏發出三聲“嘿嘿嘿”的冷笑,令人毛骨悚然,興味索然。
    同樣是用刺刀戳進肚子,二佬盤講了一大段話才死,而廖總管一句話不講就死了。二佬盤很會助興,廖總管很會掃興,特別是大大地掃了狗養的二狗太君的興(事後,據幾個頭腦比較清楚的人分析,那天晚上,一共死了九個人,但隻有八種死法,這恐怕不是狗養的二狗太君原來的想法),把“開玩笑死”這台大戲的壓軸戲給搞砸了。廖總管死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狗養的二狗太君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宣布了兩個命令:明天上午太陽照以前,所有參加過“操練”還沒有死的人到土主廟廣場集合;明天中午之前,把所有的火槍和弩箭都交上來。
    半死不活的禹三少爺被兩個下人扶著,半拖半抱地回到土司府。狗養的二狗太君派了四個端著長槍的狗腿子,在土司府大門前站崗保護。許多人看見“那個史若水的道長”(煙鍋巴對史道長另眼相看、別有用意的新叫法),點頭哈腰地跟在狗養的二狗太君後麵進了土主廟。兩個狗頭子指揮四個狗腿子,在埋阿茹娜的那個坑邊挖了一個坑,將被高山峻掐死掉的那匹大狼狗埋在裏麵。土主廟廣場複歸寧靜,月光像水一樣流淌著。兩匹拴在十字架下的日本大狼狗,不時對著月亮下展翅欲飛的歐麥嘎師傅吠叫幾聲。天石穀的幾百匹大狗小狗叫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