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死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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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參加過“操練”但沒有死掉的兩百多號人,一個不落地早早來到廣場,許多人帶著火槍或弩箭。廣場上不見狗頭子和狗腿子,大家就按平時操練的隊形自動排好隊,背對著在十字架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展翅欲飛的歐麥嘎師傅,規規矩矩地立正站著。沒有人像平時操練一樣鬆鬆垮垮自行其是,更沒有人嬉皮笑臉開玩笑。
    太陽剛升起不久,各家戶主就紛紛來到土主廟廣場,有火槍的交火槍,有弩箭的交弩箭,沒有火槍和弩箭的說明情況。除了那個觸目驚心的十字架,和那一隊隊令人心灰意懶的“愛開玩笑的操練者”(狗養的二狗太君後來親自起的名字),廣場上收拾得很幹淨,像啥子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狗頭子(還有原來的那十一個狗腿子)仍然住在土主廟裏,土主廟是天石穀除了土司府以外占地最大、房子最多最好的地方,可以住下上百號人。土司府大門前,有兩個牽著狼狗的狗頭子和兩個狗腿子在幫忙看門,眾人隻得紛紛從很遠的一條小路繞行到土主廟廣場。
    眾人正排著隊(是經過“操練”的幾個人主動教大家排隊的),向以看門狗特派員為首的狗腿子們交火槍交弩箭說明情況,禹三少爺和史道長帶著二十來個人來到土主廟廣場,見他們手裏沒有火槍沒有弩箭也沒有砍刀和鞭子,眾人才鬆了一口氣。眾人驚奇地看到,禹三少爺亂蓬蓬的頭發,一夜之間花白了,乍一看,有些像去年美國飛雞第一次飛來天石穀下蠱時候的禹老土司了。
    史道長徑直走到正在親自登記情況的看門狗特派員麵前,對他說:閻長官,我們想見一下犬養太君,麻煩你通報一下。
    看門狗特派員抬起頭來瞄了史道長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一連串地問:你這個人咋個這樣子會湊熱鬧嘛?曉不曉得我正在辦正事?你還曉得我是長官?你以為我真是個看門的?
    這時,就見狗養的二狗太君走出土主廟,看了一眼規規矩矩立正站著的那支隊伍,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禹三少爺和那二十來個下人,搖了搖頭,問史道長:找我什麽事?不會是來幫廖總管要那三百個大洋的吧?
    史道長說:犬養太君,我們想領回昨天晚上的那九個人。
    狗養的二狗太君有些不明白的樣子,問:哪九個人?土主廟裏住著的,全是我們的人。
    史道長一個一個慢慢地說:歐麥嘎師傅,高山峻,大東巴迪尼體古,三東巴阿牧扒,二佬盤,三癩毛,二少爺禹鼎立,阿茹娜,土司府總管廖步青。人死為大,望犬養太君讓他們盡快入土為安。
    狗養的二狗太君恍然大悟似地說:呃,原來是他們九個,你應該在人的前麵加個死字,這樣我就清楚了。昨天晚上太困了,散場的時候,忘記了告訴你們今天早上來收屍。都在土主廟裏擺著,你們去收吧。呃,不是九個,土主廟中隻有七個。另外兩個在廣場上,一個上天了,一個下地了。
    史道長說:我們還有個請求,阿茹娜我們也要帶走。還有,如果方便的話,土司門前的崗哨,也請撤了,不然大家繞路麻煩。
    狗養的二狗太君擦了擦鼻子,說:大東巴愛刨墳裏的死人,史道長也愛刨墳裏的死人。你們兩個,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隨你們的便吧。呃,還有,史道長,那個事情,你得抓緊點準備,我先忙幾天,再來找你談。拜托了!
    說完,竟然立正站好,對史道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後大聲叫土司府大門前的兩個狗頭子、兩個狗腿子撤回來。在場的人馬上就對史道長另眼相看了,正忙著辦正事的看門狗特派員忙站起來,帶史道長、禹三少爺他們進土主廟領人。
    將土主廟中七人的遺體抬到土司府後,史道長、禹三少爺又指揮下人把歐麥嘎師傅放下來,把阿茹娜挖出來,放在一個擔架上,用一塊麻布蓋好,然後抬進土司府裏去。狗養的二狗太君一直站在土主廟廣場的高台上看著,重新在高台下排好隊規規矩矩立正站著的那兩百多號人,和前來交槍交弩箭說明情況的幾百號人(倒是沒有人敢來看熱鬧),也眼睜睜地看著。
    目送史道長、禹三少爺他們進了土司府大門後,狗養的二狗太君才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對著土主廟大門喊了一句鳥語,全副武裝的狗頭子、狗腿子們,便在若幹日本大狼狗的狂吠聲中列隊走了出來,那兩百來號人忙往後退,讓狗頭子、狗腿子的隊伍走過來站在前麵。
    狗養的二狗太君將狗頭子、狗腿子們分成六個隊,每個隊十二個人三匹狗,將兩百來號“愛開玩笑的操練者”也分成六個隊,每個隊三、四十人不等,前前後後地從土主廟出發去賴石山村,過了賴石山村又向深山進發,像先前找美國飛雞和美國飛雞蛋時一樣。留下來的五個狗頭子和十一個狗腿子,在銷煙坑邊原先埋三個狗頭子後來埋阿茹娜的地方,挖了一個很大很深的坑,從土主廟裏抬出十一個死人埋在裏麵。
    據沒有參加打仗的消息靈後來說,跟日本鬼幹仗死掉的九十九個人中,在九曲十八彎路山頂上望風報信的十五個人,是被炮彈炸死的;有七十五個人是在日本鬼過河之前,被機關槍和炮彈打死的;有十三個人是被日本鬼過河後逮著的。日本鬼隻留下了一塊“肉”(高山峻)、兩盤“小菜”(二佬盤和三癩毛)和一個“水果”(阿茹娜),其他九個當場就被喂了日本大狼狗(那天晚上那四匹跟高山峻掐架的大狼狗,可能就是因為白天吃飽了肉,肉飽神虛,所以才會被受了傷的高山峻當場掐死了一匹)。
    在過河之前,日本鬼一個都沒有死,全部過了河開始搜索的時候,卻一連死了十一個。死掉的十一個日本鬼,兩個是被高山峻幹死的(一個被草烏箭射死,一個被掐死),阿茹娜射死了兩個(隻射了一箭,射下了前麵一個狗頭子的半隻耳朵,又射進後麵一個狗頭子的眼睛裏。後麵的狗頭子當場就死掉了,前麵的狗頭子倒在地上掙紮了喝幹一碗索尼瑪酒的功夫,也跟著死掉了)。三癩毛砍死了一個,二佬盤一個也沒有幹死,另外六個都是被草烏箭射死的。狗養的二狗太君對那種見血封喉的毒箭很感興趣,叫手下把所有的草烏箭收集了回來。
    史道長出麵要回來的那九個人,都埋在了埋著天石穀曆代土司的那座小山岡上。死在九曲十八彎路山頂上的十五個人就地安埋,死在賴石山村的八十四個人,全部埋在了河邊,是史道長帶著上善觀道士和嘎得教堂雜役、禹三少爺帶著土司府下人埋的,幹了好幾天。後來,煙鍋巴帶著十幾個大東巴的徒弟和沒有能參加“操練”的二流子來幫忙,將幾個曾經想拜大東巴為師的二流子火葬了。
    據說,禹三少爺準備把那九個人都埋在禹氏墳山的時候,史道長勸過他,說禹氏祖墳不能埋外姓人,那樣會壞了風水,招來災禍。禹三少爺回答說:從女媧造人補天以來,恐怕沒有比這幾天招來的災禍更大的了。人死為大,最終隻是一堆白骨,不在乎姓啥子叫啥子。
    埋完一百零八個人後,禹鼎新(他不準別人再叫他三少爺)仍然每天到龍鼎學堂去,教娃娃們寫字,背誦古詩詞,土司府就交給一夥婆娘、媳婦和幾個比較得力的下人照管打理。自從那天禹校長在先生房裏被捆了整整一天後,學堂裏的娃娃就少了一大半,而且每天都在減少,最後隻剩下三十幾個,大多是賴石山村的娃娃。大部分“先生”也不露麵了,經常來的,隻有兩個隻會教紡線織布的“女先生”。後來,“女先生”也不來了,不少人又看見那兩個老婆娘鼻青臉腫的樣子。史道長也偶爾到學堂來看看,但自從到處出現那些跟他有關的大白字以後,他就基本不到學堂裏來了。
    第一處大白字,仍然出現在上善觀朱紅色的大門上:老拉西是專門拉西給狗頭子吃的狗!還在旁邊畫了一個像狗一樣爬在地上的人,屁股上像長了一條尾巴(或者是正在“拉西”)的樣子。接著,在天石穀不同的地方,牆壁上,大門上,石頭上,樹杆上,路口子的地上,乃至大黃牛的背上,老母豬的肚子上,都出現了各種各樣跟史道長有關的字:一肚子壞水,日本鬼養的來屁狗,叫屎棍,來屁狗都不吃的西屎,下穀的屎長,中穀的死狗,捉鬼賣的大牛皮等等之類。
    狗養的二狗太君似乎對那些字很有興趣,叫消息靈帶了幾個人,去把那些字全部抄來給他看。幾個狗腿子東奔西跑依樣畫葫蘆地抄了好幾天,還沒有全部抄完,隻好請看門狗特派員報告狗養的二狗太君,說那些字不可能全部抄完,因為他們看見村子裏不少大惡狗的脖子上拴著一塊小黑板,上麵也寫著字;還沒等人走近看清楚,大惡狗就跑了,根本逮不著。
    狗頭子、狗腿子們和那兩百多號“愛開玩笑的操練者”,每天一大早就分隊出發,開進賴石山村東北方向的深山,直到天黑才回來。狗養的二狗太君的命令是,必須搜遍九鼎山的每一個角落,隻要遇到人,統統抓回來,或者當場打死。如果一個人都搜不出來,那兩百多號“愛開玩笑的操練者”,就得天複一天地在九鼎山中繼續搜下去,就像當初在土主廟廣場上,天複一天地列隊走路刺殺瞄準一樣。找了幾天,從東北方移到正北方,然後又移到西北方;找了半個多月,終於找回來一個人一匹狗:長皮和九龍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