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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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閑沒想到高拱還會主動問。
本來這道菜他是沒打算講什麽的,但高拱都主動問了,顧閑也就夾起一片餌塊給高拱介紹:“這是滇南一帶的做法,選上好的白米泡上一個時辰,上鍋蒸熟後用仔細舂透,就可以做成這種雪白雪白的餌塊了。”
高拱笑道:“還以為裏頭又有什麽吃的典故。”
顧閑道:“有倒是有,就是民間以訛傳訛的說法,我後來讀書翻了許多正史野史也沒見著,就怕您聽了會笑我胡謅。”
眾人見他麵對高拱這位閣老也侃侃而談,心中暗自驚奇,隻覺張居正這小舅子也頗為不凡。
有張居正在朝中提攜,往後怕是有機會青雲直上!
高拱也覺這小孩不錯,說道:“不過是飯桌笑談,沒誰會那麽較真,你隻管說就是了。”
張居正聞言看了顧閑一眼,發現這小子一臉“這可是你讓我說的喲”的表情,心中不知怎的有種不好的預感。
顧閑道:“聽說有個朝代武將軟弱無能,文臣隻顧著黨爭,你排擠我我排擠你,滿朝文武全無為國為民之心。到王朝末年外敵打進來,敗的敗,降的降,天下能人誌士救國無門,隻能攜天子倉皇南逃。”
高拱道:“這估摸著是宋朝。”
顧閑一本正經地應和道:“應該是的吧,我史書讀得不夠透,不曉得宋朝是不是有這麽一段。”他繼續講起這菜的來由,“卻說這末代帝王輾轉逃亡十餘次,被人戲稱為‘走天子’。”
“有次他逃到雲南騰衝,餓得前胸貼後背,當地土人見他著實可憐,端來一份青菜炒餌塊給他吃,又冷又餓的‘走天子’飽餐一頓,直呼‘真乃救了朕的駕也’。”
“於是當地人便把這土人常吃的炒餌塊叫做‘大救駕’!”
高拱聽完後凝眉苦思,卻想不出南宋哪位皇帝有這番遭遇。
南宋末代皇帝,不是被忠臣背著跳海了嗎?也沒聽說他們曾經去過雲南啊!
“走天子”什麽的,也太埋汰人了。
高拱隻能道:“這文臣武將當真無能,竟叫天子受此屈辱!”
顧閑連連點頭:“沒錯,全都是王八蛋!”
“文臣武將平時搞內鬥比誰都積極,戰事一起逃得比誰都快,根本沒人管百姓的死活。等到亡國後自己一投降,轉眼又當上新朝的官了,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顧閑罵完了,還向高拱虛心求教:“我聽說宋朝搞起黨爭來,隻要是對方當政時提出的舉措,無論對錯一概要抨擊、一概要廢止,壓根不會去想來來回回地朝令夕改對百姓有什麽影響,是這樣的嗎?”
高拱點頭,感慨道:“是的,從來都如此。所以即使是最能人匯聚的時期,也沒能改變整個王朝的頹勢。”
他看了眼麵前的“大救駕”,又看了眼旁邊靜默不言的張居正,一時也不知這道菜是不是張居正授意的。
高拱笑了笑,夾了一筷子餌塊送入口中。
鄉野雜菜配上素白的餌塊確實是山野味道,等閑不會上達官貴人餐桌,但在大魚大肉之後吃上這麽幾口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天南海北的一桌子菜吃下來,竟是一點都不覺得口味太雜,也是稀奇。
高拱都動筷子了,其他人也很給麵子地分吃了那盤分量不算多的“大救駕”,隻是喜不喜歡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王世貞眼神複雜地瞧向顧閑。
眼下朝中鬥得最厲害的不就是徐階和高拱嗎?
飯桌上高拱本人在場,張居正這個徐階的學生也在場,這小子是真不知道朝中的局勢還是想當著麵罵兩邊的人?
王世貞覺得自己已經夠會得罪人的了,此時此刻竟也有些佩服顧閑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勁。
後頭廚房那邊又上了些蓑衣黃瓜之類的涼菜供眾人消消食、聊聊天,一頓飯算是吃得賓主盡歡。
高拱離開時,張居正起身送他出門。
兩人都安靜了一會,高拱才說道:“朝中有叔大你在,我也可以放心告老還鄉去了。”他笑容裏多了幾分冷意,“不過你老師也六十五歲了,隻怕我走了他也未必能長留,你得早作打算,趁早提拔一些得用的人。”
若非形勢所逼,高拱也舍不得走,可這次他捅了言官窩,成了眾矢之的,強留下來隻會顏麵無存,做什麽都得聽徐階指揮,這叫高拱怎麽受得了?
不過高拱看不慣矯言偽行的徐階,也看不慣庸碌無為的李春芳等人,唯有張居正這個比他小了十來歲的知交能叫他另眼相待。
他就是這種性格,喜歡的人處處推心置腹,厭惡的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愛憎分明得很。
張居正聽高拱言語間隱隱有交托之意,心中感動不已,正色道:“我曉得的。”
高拱將張四維他們邀來赴宴,無非是讓雙方心裏有個底,往後碰上了莫要過分為難——必要時這些人也能為自己所用。
另一邊,顧閑陪著王世貞回法華寺,說是今天張居正放假不用上衙,他都沒有溜鵝,正好帶著鵝去法華寺玩耍。
短短幾日,王世貞已習慣了那隻鵝(一想到張居正每天都有被鵝送去上衙的待遇,他就更習慣了)。
有感於顧閑為自己帶來了這麽一頓美味,王世貞說道:“端午宴客的事已經了結了,餘下小半日你正好在這裏習字讀書。”
顧閑:?
可惡,京師人心太險惡,想回老家了。
顧閑是個坐不住的,才學了兩刻鍾,便覺座位有點紮人,借口說要去看看悟真和尚,一溜煙跑了。
王世貞搖搖頭,由著他去了。
今兒是端午,又是逢五的日子,悟真和尚忙得很。
雖說豆腸已經可以成為寺裏的常備齋菜,但還是有很多人衝著買烤鴨來,所以他得去烤爐那邊守著,掌控好烤鴨的火候。
顧閑過去瞅了一會,好奇地觀摩起悟真和尚的烤鴨手法。
悟真和尚今天實在忙,抽不出空與他閑談,便告訴他寺裏今天派齋飯,問他要不要去嚐嚐。
一聽是不要錢的,顧閑立刻來了興致,屁顛屁顛地排隊領齋飯去。
寺裏逢年過節為普通香客準備的齋飯大同小異,無非是白粥或饅頭,得加錢才能吃點好的。
顧閑不嫌棄,樂嗬嗬地領了個饅頭,跑外麵嚐嚐這佛門清淨地做的饅頭。
他嚼巴幾口,覺得滋味有點寡淡,這粗糧做的饅頭跟玉米做的窩窩頭不相上下,口感都紮實到有點噎人。
秉承著“浪費糧食不應該”的想法,顧閑還是通過小口慢嚼的方式努力解決自己領來的饅頭,心想這年代沒有玉米麵,都沒法罵人是“吃窩頭的命”了,看來還是得把玉米尋摸出來。
正想著,就瞧見旁邊坐著個清臒的中年文士,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衣裳,瞧著有點不合身了,明明是挺周正的一張臉,愣是瘦出了點苦相來。
顧閑是瞧不得人這模樣的,他見中年文士也領了個粗糧饅頭,便湊過去問道:“你也是住這附近的嗎?”
這裏離皇城近,離燈市也近,稱得上是城東最繁華的一片區域了,照理說住在這一帶的人不至於落魄到這種程度。
中年文士沒想到會有人主動跟自己搭話,搖著頭道:“不是,我住在別的坊,聽說這裏今天有齋飯,我來領一下。”他說得很坦蕩,說完還咬了一口手裏的粗糧饅頭。
顧閑見他如此,便知他不是尋常人物。
他見過的讀書人大多都愛麵子,若是領齋飯被人撞見了,必然要為自己遮掩一番,說什麽“就是路過看到”“想沾沾佛祖福氣”,極少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就是專門來領齋飯吃的。
顧閑把最後一口粗糧饅頭塞進嘴裏,對中年文士說道:“你在這裏等會,我去去就回!”
中年文士不明所以,但見顧閑眨眼間已經跑遠了,便繼續坐在原處吃剛領來的齋飯。
他赴任時妻子沒有跟來,自己孑然一身在京師漂泊,多吃一頓少吃一頓都不妨事。
趕巧聽說法華寺發齋飯,他便決定過來領個饅頭充饑算了,省得再自己開火。
這事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誰來問他都照實說。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
顧閑說去去就回,還真是不到一刻鍾又跑了回來,手裏還拎著兩個肉粽。他說道:“這是我自己包的,你拿回去晚上餓了當宵夜吃,或者明天當早飯也可以,但最近天氣熱了,不能放太久!”
這是他去跟王世貞那邊要來的,左右王世貞今天應該吃不下了,不如先給這個初次見麵的朋友嚐嚐鮮。
中年文士沒想到顧閑還給自己拿來兩粽子,他想了想,收下了這份饋贈,說道:“多謝小友了,我叫李贄,號卓吾,不知小友怎麽稱呼?”
顧閑:???
你就是傳說中的李卓吾?!
據說李贄寫了本叫《焚書》的文集,一看這書名就知道裏麵不是什麽符合明朝士大夫喜歡的內容。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在書裏炮轟孔孟,痛批偽道學,尤其反對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
萬曆末年便有人羅列一堆罪狀彈劾李贄蠱惑人心、妖言惑眾,譬如說李贄居然誇呂不韋智謀過人,李斯很有才學,秦始皇是千古一帝,卓文君真是太會給自己找對象了,簡直是胡說八道!
於是李贄的學說被定為“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以七十四歲高齡被關進錦衣衛詔獄裏,最後在獄中自絕而亡。
難得見到個寫書把自己寫進牢裏的厲害人物,顧閑頗覺稀罕,不由多看了李贄好幾眼。
眼前的李贄遠沒有後世記載中那種抨擊一切的狂妄,看起來還是挺正常一個人。
就是吧,有點窮。
顧閑大大方方報上姓名:“我姓顧,單名一字閑,還沒有取字和別號,你叫我閑哥兒就好。”
李贄不知怎地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他也覺得顧閑的脾氣挺對自己胃口,朝顧閑報出了自己現在的住址並說道:“往後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隻管來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