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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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隻身來京師赴任,住的地方自然沒多好。
目前他住在朝廷為低品京官劃分出來的官員大院裏,一個院子能住好多人,位置也不怎麽好。
好在官位低微也有官位低微的好處,他這個禮部司務隻是個八品小官,根本沒資格上朝,否則恐怕每天宵禁一開就出發也趕不上。
以舉人之身入仕大多是像他這樣永遠隻在□□品的末流小官職位上打轉,那點俸祿還不如辭官歸家用自己的舉人身份接受投獻,當個自自在在的舉人老爺——
在地方上,舉人身份還是很稀罕的!
要知道舉人名下的田地以及仆役那都是可以減免賦稅徭役的。
普通老百姓當然也知道田掛到別人名下不好,可碰上荒年不這樣做一大家子人都活不下去,倒不如找個可信的鄉紳豪強投獻自家土地。
再艱難點的,連自己兒女都賣出去。
鄉紳老爺們得了田地,自己也可以活下去,怎麽看都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對吧!
眼前都熬不過去了,誰還能考慮以後?
李贄年輕時便是不懂這一點,不願意同流合汙,說話做事處處得罪人,才會過得窮途潦倒。
後來眼睜睜看著自家孩子一個個夭亡,世間的名利富貴對他更是沒了意義,他依然我行我素地在各個職位上當個刺頭,吸收著自己能接受到的所有知識。
即便目前住得差、吃得差、俸祿約等於沒有,李贄還是對現在的生活挺滿意。
在京師他可以借閱許多書,可以接觸許多有思想有文化的人(雖然其中很多人都瞧不上他)。
四十多歲的年紀,正適合多學多思!
至於近來又得罪了好幾位同僚和上司……問題不大,道不同不相為謀!
顧閑好奇心一向很旺盛,得知李贄住在朝廷為官員準備的群租房裏,頓時來了興趣:“那說好了,我改天去尋你玩耍。”
人總不能一天到晚學習,還是得出去遛遛彎的!
說不定官員群租房那邊也有很多嫩草給鵝吃呢?
想到這裏,顧閑興致勃勃地問:“你們那邊的院子裏有長草嗎?”
李贄:?
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顧閑看出了李贄的迷茫,當著李贄的麵吹了個長長的口哨。
那隻不知在哪覓食的鵝嘎地應了一聲,張著翅膀飛快朝他們這邊跑來。
顧閑抱起日漸圓潤的小鵝給李贄看:“有草的話,我帶它過去覓食!雖說回家每天菜葉子管夠,但是家裏的菜哪有去外麵打野食香,鵝就愛到處啄啄啄。”
李贄:???
這一刻突然覺得好熟悉。
他想起來了,最近同僚們都在聊張居正家來了個小舅子,每天不是趕著鴨就是趕著鵝一路送他到宮門口。
當時還有人提過一嘴張居正妻弟的名字,但是因為李贄跟同僚關係不太好,所以人家聊天都不帶他,所以他隻依稀聽到個顧字。
現在回憶一下,當時同僚說的名字確實像是“顧閑”。
李贄道:“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它胃口。”
他多瞧了那隻小鵝一眼,頓覺它不是普通的鵝了,它是天天送張居正去上衙的鵝。
想到顧閑一聲口哨就把鵝喊了過來,李贄不由誇了一句:“這鵝真有靈性。”
顧閑一臉惆悵:“我也這麽覺得,本來我還想著養大做燒鵝,但它這麽聰明又這麽信任我,我都舍不得了。”
李贄:“…………”
這麽一說,他感覺寺裏的烤鴨味越發香了,連顧閑放下地的那隻小鵝都瞧著都皮紅肉嫩。
罪過了!
李贄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拎著肉粽和顧閑告辭。
顧閑出來玩耍了這麽久也覺玩夠了,揮別李贄回了王世貞那邊。
他與王世貞說起遇到李贄的事。
王世貞出身太倉王氏,往上追溯的話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父親蒙冤受難前往來的從來都是當世名流,李贄一個舉人出身的八品小官還真不在他的交友範圍之內。
沒辦法,京師這地方連狀元都不值錢,連進士都沒考上的人就跑來這地方混官場,哪能指望有人能注意到他?
聽顧閑說起李贄如今的處境,王世貞也有些歎惋:“他這樣的人確實到哪寸步難行。”
王世貞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得罪人的事情從來都沒少幹,區別隻在於他出身優渥,不至於苦了自己。
想到今天顧閑當著高拱他們的麵大罵黨爭,王世貞隻覺若是將來高拱當權,這小子恐怕也討不了好。
隻能看張居正能不能在內閣中站穩腳跟了。
王世貞提筆給顧閑布置了今天的作業,放他歸家去。
顧閑看了眼上頭的題目和書單,總感覺自己的功課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難,不會是王世貞按照他自己的水平安排的吧?
不過瞧見王世貞一副“你不會這點功課都做不完吧”的態度,顧閑又把到嘴的抗議咽了回去。
遲早要跟你們這些天才拚了!
顧閑帶著當天的課業歸家,不免去找張居正說起此事,強烈譴責王世貞這種“以己度人”的行為。
張居正心道估計是你表現得太輕鬆了,人家才給你加功課。隻不過當著顧閑的麵,張居正還是勸道:“你老師這麽安排也是覺得你能做到。他要是不對你嚴加要求,我才更不放心把你交給他教導。”
顧閑覺得自己找錯抱怨對象了,決定溜之大吉,改為去找張敬修他們說起這事兒。
幾個外甥一聽,討走題目和書單傳閱了一番,紛紛表示要抄上一份回去研究。
小舅舅都學到這裏了,他們也不能落後!
顧閑:?
可惡,就沒有人跟他有共鳴嗎?幾個外甥都不對勁!
還是年紀尚小的張簡修正常一點,眼巴巴地湊過來問:“晚上吃什麽?”
顧閑頓時舒服了,世上也不都是張敬修他們這種嗜學如命的家夥嘛!
他說道:“白天吃多了粽子和肉,晚上給你們準備了百合湯餅和綠豆糕,要不然夜裏睡不好。”
百合耐熱又耐寒,京師也有人種,隻不過不是每種百合都能吃,顧閑也是這兩天到處溜達才挑出適合和麵做湯餅的甜百合。
吃百合花這種事,顧閑是從好友高濂那裏學來的。
高濂住在杭州西湖邊,種什麽花都挺容易活,他又看什麽都覺得能吃,琢磨出許多以花入菜的食譜。
百合的花和球莖本身是有毒的,得經過一係列的處理才能吃。
顧閑不僅纏著高濂學會了全套手法,後來還時不時搞點小創新寫信跟高濂交流,這點困難當然難不倒他。
現在他做的百合湯餅,連高濂這個首倡者吃了都說好!
張簡修卻是頭一次聽說花還能吃,一直到百合湯餅上桌都還有點不敢置信,他小心翼翼地嗦了一口,隻覺那湯餅滑溜溜的,一下子就滑進了他胃裏去,隻餘下口中的些許餘香。
白天吃了許多大魚大肉以及不太好消化的粽子,這口味清淡的百合湯餅一下肚,倒像是把殘餘在食道和腸胃裏的油脂都盡數滌淨了,舒坦!
張居正都感覺自己現在吃好睡好,早起永遠神清氣爽。
若不是顧閑這麽個半大小子太能吃也太會吃,這麽從年頭吃到年尾花銷太大,估計嶽父嶽母也舍不得把他送出來吧?
翌日一早,百官又該兢兢業業為朝廷幹活,今天不管是去上衙的張居正還是去上學的張敬修幾人都帶上了一小包綠豆糕。
據顧閑所說,這個可以藏在身上不叫人發現,餓了拿一塊出來吃。
顧閑遛著鵝前往法華寺的路上遇到正要去禮部打雜的李贄,還熱情地投喂他一包綠豆糕,這糕點最適合夏天吃。
李贄頗為感動地收下那包綠豆糕,一轉頭發現幾個同僚正在不遠處瞧著自己。
他回了對方一個“你瞅啥”的眼神,邁步走入禮部衙署。
結果這天同僚居然主動跟他搭話,明裏暗裏打聽他和顧閑怎麽認識的,他跟張閣老有沒有搭上線。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宰相家看門的尚且如此,何況是被張居正默許每日趕著鵝送他到宮門的妻弟?
李贄察覺同僚態度的轉變,心中卻沒有半分欣喜,反倒覺得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家夥有些可笑。
張居正一入閣,連他身邊的家仆遊七都被人捧起來了,據說聚會時這些平日裏最講究身份地位、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的同僚對著遊七一口一個“楚濱先生”。
李贄向來不會被邀請去聚會,一直沒親眼見識過他們這種轉變,沒想到今天居然因為跟顧閑這麽個半大小子成了朋友而享受到了類似的待遇。
這些年李贄冷眼旁觀,隻覺天底下最趨炎附勢之人怕是都在這大明官場中。
對同僚們突如其來的親近,李贄一概都不搭理,仍是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
中途李贄感覺自己有點餓了,打開顧閑塞給他的那包綠豆糕嚐了一塊,頓覺五髒六腑都得到了撫慰。
其實昨兒嚐到顧閑給的粽子時,李贄就有這樣的感覺。
仿佛短暫地從處處都是罪惡與苦難的阿鼻地獄裏被帶回了人間,心中那盤桓不去的對世俗、對時局的憤懣消散了大半。
也許這人世間仍有許多值得追尋的美好事物?
……
顧閑每日忙著做菜、讀書、寫功課,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好些天,這日清早他正要去法華寺尋王世貞交作業,卻聽到斜刺裏傳來一聲叫喚:“閑哥兒!”
顧閑循聲轉過頭,喜笑顏開地跑向那候在路旁等他的青年:“春生你什麽時候來京師了?”
來人姓沈,名喚春生,祖上也是出過官的,不過他這一支負責族中各項營生,沈春生從小就被作為接班人培養,在許多人心裏已經打上了商人的烙印。
雖說明朝沒有明令規定商賈不得參加科舉,商賈子弟更是遍布朝廷(比如張四維、王崇古、楊博他們這個互為姻親的晉商集團),但是如果是商賈本人去參加科舉,很多人都不願意給他們作保。
士農工商,商賈始終是末流。當官府想起你的時候,估計就是想要你捐款建設本地了!
家族中的分工注定沈春生這輩子無緣於科舉。
不過他自己也喜歡經商,顧閑此前做出成色更佳的白糖便是他拿去當做生意的敲門磚了。普通人吃不起昂貴的白糖,但達官貴人、鄉紳豪強永遠不會嫌棄更高品質的享受。
沈春生熟知顧閑性情 ,笑著回道:“我也是昨兒才到,今兒一早便來找你了。”
顧閑聽後頓時滿意了,高興地與他敘話。
沈春生這趟來京師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他沒打算拉顧閑來經商,隻挑揀著顧閑愛聽的話題與他講了:“你說的玉米我尋到了,福建一些山民有種,當地人叫它‘番麥’,說是從佛郎機人那裏得來的,番薯倒是沒找著。”
顧閑兩眼一亮:“我前些天還惦記著呢,你就給我帶來了這樣的好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