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
    槐舒的速度非常快，甚至連陳璿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麵前已經如同墨水被暈染開來一般急速變化。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從那個帶著歲月氣息的避難所裏走了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山、正麵對著一棟房子。
    ……這裏就是蘇悅提供的地點。
    看著這座兩層樓高的房子，陳璿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隨後他舉起手。
    緩緩地按下屏幕上的門鈴。
    手指略微有些顫抖，一如此刻微微發顫的心弦。
    不知道過了多久。
    “啪嗒”一聲，門被打開了。
    一個小女孩隔著門，手握住把手、警惕地看著陳璿。
    “你找誰？是來送米的？還是送什麽的？”她小聲地問道。
    看著這個女孩，陳璿微微有些愣神。
    他從這個女孩的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澄澈的情緒。
    那股情緒他很熟悉，因為那是他親手校正出來的、新世界的人才有的情感。
    相比起舊世界的人，新世界的人要直接、淳樸、單純不少，就像現在這個女孩的心聲，通透幹淨。但同樣存在著繽紛的情感，也會憤怒、警惕。宛如濃墨重彩的圖畫，色彩漂亮而鮮豔。
    眼神恍惚了片刻之後。
    陳璿在那個女孩越來越危險的眼神中回過神來。
    “都不是，”他微微彎腰，“我是來找蘇悅的，請問她在家嗎？”
    【找蘇奶奶？
    現在外麵還知道蘇奶奶的人已經很少了，難道他真的是來見麵的？】
    小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態度變得端正了一點：“抱歉，請問有拜帖嗎？”
    拜帖？
    陳璿微微一怔。
    從這句話以及小女孩的心聲中，他隱隱約約意識到——在這新世界的七十年中，她似乎做了很多大事。
    想想也是，想要滿世界找人、還需要照顧幾個神經病，沒點經濟支持是不可能的。再加上蘇悅是一個純粹的實用主義，能拿來用就先拿來用、後果之後再考慮，不然也做不出哄騙新世界人換取啟動資金的事情。
    “……真是長大了啊。”
    陳璿低笑著感慨了一句。
    這句話卻讓小女孩有種微妙的不爽。
    【沒有拜帖就算了，這種輕佻的態度是怎麽回事？而且還直呼蘇奶奶的名字，真是沒禮貌！】
    “嗯……”
    小女孩思考了片刻：“如果你沒有拜帖，那我很難讓……”
    還沒有等她說完，陳璿就打斷了她：“請你和蘇悅說一聲。”
    “就說，‘醫生’回來了。”
    醫生。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小女孩愣住了。
    她傻傻地看著陳璿，大腦仿佛停滯了片刻的思考。
    而在這一瞬間，陳璿竟然奇跡般地讀不出她腦子裏的聲音。
    不是因為她有多麽強悍的防入侵能力。
    而是她此刻停止了思考。
    ……說起來真有人能做到這麽深刻的宕機啊。
    新世界人，真是不可小覷。
    就在陳璿感歎的時候。
    那個小女孩也緩緩回過神。
    “你……您，您就是醫生嗎？！”
    她開始變得結結巴巴起來，甚至連心聲也因為某種異樣的激動而變得斷斷續續：“我聽，聽說過您！奶奶經常會講您的事情！”
    她用崇拜的眼睛看著陳璿。
    嘴裏吐出了讓陳璿汗流浹背的話語：“聽，聽說您和奶奶是戀人！還有，和寧姐姐也是戀人！哦對了對了，還有林小姐也是戀人！啊，還有一個姓袁的好像也是！”
    [這是怎麽回事呢？]
    耳邊傳來槐舒親切的聲音。
    ……該死的。
    陳璿麵上帶著微笑，後背冷汗直冒。
    到底是誰在傳這種流言？？
    “咳咳。”
    陳璿微妙地咳嗽了一下之後，強行扭轉話題：“總之你先進去通報……”
    “不用通報啦！”
    小女孩大聲說道：“奶奶已經說了，如果是‘醫生’回來了，就讓他直接進來就好！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因為‘我們的一切都是醫生換回來的’！”
    聞言。
    陳璿的眼神又是一陣恍惚。
    半晌之後。
    他才默默點頭，跟在小女孩的身後、走進這棟兩層樓的小房子。
    一路上小女孩一直在興奮地詢問著陳璿很多信息，問得最多的就是他們的神異。
    “沒有人知道奶奶是怎麽出現的，而且一出來就懂很多，所有人都懷疑她是從世界正中心的那片密林之中出來的‘聖女’呢！”
    小女孩說：“所以盡管其他人不說，但他們其實都很崇拜奶奶。因為那裏從來沒有人涉足過，一旦涉足其中就會糊裏糊塗地出去。隻有奶奶，經常進出那個地方！”
    ……恐怕是因為那裏是門的附近，隻有參與者能夠涉足吧。
    而且槐舒的本體也在那裏，估計槐舒本人也設下了一些限製。
    但，聖女嗎？
    陳璿有些想笑。
    可他還是繃住了，隻是默默跟在小女孩的身後。
    他沒有和小女孩透露任何關於副本任務的信息，因為李在雲的前車之鑒還在，所以在遇到這種可能會透露殘響空間消息的他都要麽避而不談、要麽一笑而過。
    ……也正因為如此，小女孩越發在心裏腦補他和蘇悅兩個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了。
    不然真的很難解釋為什麽陳璿一直到現在都很年輕，而蘇悅又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但這孩子還真是單純啊。
    陳璿凝視著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孩子。
    他僅僅是說了自己是“醫生”，她就沒有任何懷疑，直接把自己放進來了。
    是因為蘇悅提前說了，還是因為新世界的人都是這樣純真？
    陳璿不清楚。
    但他明白，等見到蘇悅之後一切就都明白了。
    在繞過大堂之後，小女孩停下了腳步。
    “這裏往前就是奶奶的院子了。”
    小女孩說道：“這裏除了奶奶之外，就隻有寧姐姐能去。所以醫生，我隻能把你送到這裏。”
    聞言，陳璿點點頭。
    他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然後轉身。
    就在這個時候。
    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醫生！”
    陳璿轉過頭。
    就看到小女孩對著他微笑。
    “您大概不知道了，”她說道，“但我其實見過您。”
    “在夢境裏。”
    小女孩輕聲說道：“有時候我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夢裏我是另一個人，而且一直很痛苦、很痛苦。雖然每天早上醒來都會忘掉，但一旦夢見醒來的時候就會不停冒冷汗。”
    “後來我的夢裏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不斷深入地理解我，和我交流，將那些讓我痛苦的因素逐一排除、讓我身上的負擔變得少了很多。後來我再做夢，就不會那麽痛苦了！所以我知道，一定是那個人的功勞。”
    凝視著陳璿，小女孩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在看到您、在您說出自己的身份時，我腦海裏的那些記憶好像一下就鮮活起來了！雖然還是記不清，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您肯定就是醫生！”
    說著，她朝陳璿鞠了一躬。
    “謝謝您！”她低著頭，“不僅僅是因為奶奶，也是因為我自己！”
    陳璿抿了抿嘴。
    耳邊回蕩著槐舒的聲音。
    [這就是新世界，]她說道，[你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有意義的。他們過去作為毒素的時候不僅僅是束縛著我，我同樣也在束縛著他們，我們雙方都無比痛苦。]
    [但現在他們自由了，重新具備了活下去的權利。]
    謝謝你，醫生。
    沉默了片刻之後。
    陳璿沒有回答。
    他隻是轉身，朝著後麵揮了揮手，將這個孩子的道謝留在身後。
    而自己朝著前方邁進。
    在繞過一個小院之後，陳璿站定。
    因為在他視線的盡頭，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弓著腰用僅剩的一隻手種菜。
    她的神情非常專注，以至於哪怕陳璿走到了身後她都沒有轉身，隻是隨口說了一句：“剛才來的人是誰？送米還是送麵的？”
    “如果是送物資來的就把物資留下，”她說道，繼續手上的動作，“反正那些家夥從我這裏也拿了不少好東西，總得給我吐出來一點。”
    熟悉的聲音，雖然聲線變得沙啞了很多，但卻依舊能聽出曾經的語調。
    那冷靜、理性到甚至有些冷漠的聲音。
    陳璿的手指輕輕開始顫抖。
    他定定地看著那個人，不知道從哪裏開口。
    而他的這份沉默讓她有些奇怪：“怎麽了今天？一點不說話杵在我門口幹什麽？是不是你寧奶奶又跟你說什麽怪話了？”
    聞言。
    陳璿終於開口了。
    “寧檸好像是讓那個孩子叫她‘姐姐’。”
    他的聲音吐出的瞬間。
    她手上的動作直接停住。
    像是聽到了什麽震驚的東西一樣，就這麽僵硬地站在原地。
    紋絲不動。
    “我剛剛聽起來也覺得有些奇怪，”陳璿輕聲說道，“她現在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吧？不，絕對比你更大，結果就因為不是人所以讓人家孩子叫她姐姐，真符合她的性格啊。”
    “啊……啊……”
    有什麽聲音氤氳在她的喉嚨裏，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像是老舊的機械重新被上了一遍油，雖然仍舊生澀、卻艱難地開始運轉一樣。
    她站直身體。
    然後一點點地回過頭，迎著陽光看向身後那不知道從何時駐足的時間。
    在她目光所及之處。
    陳璿那一直以來都平靜到淡漠的表情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好久不見。”他說道。
    眼淚如同斷了線一樣。
    七十年的執著在這一刻被凝固成了淚滴，順著麵頰上那蒼老的皺紋緩緩流淌而下。
    “好久……不見。”
    頂著一頭白發的蘇悅一邊無聲地流著眼淚，一邊扯出一個微笑。
    “咦？”
    蘇悅明明是想笑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嘴角越是牽動、眼淚反而越滴越多。
    “奇……奇怪。”
    她下意識抹著眼淚，像是要把整張臉都給揉皺，但眼眶卻越來越紅。
    【這個時候應該笑才對吧？畢竟是難得的重逢。
    可我為什麽根本……笑不出來？】
    陳璿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蘇悅。
    看著她那一直以來的冷靜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肩膀一點點落下。
    蘇悅的聲音哽咽：“太長了，醫生。”
    “七十年真的……太長了啊。”
    【楊大哥走了，林小姐走了，甚至連我都快要走了……
    七十年，太長了啊。】
    是啊。
    陳璿抿了抿嘴。
    “抱歉，”他說道，“但我回來了。”
    “嗯。”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