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秘窖燭幽鎖孽龍 金鱗焚風祭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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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園聽雪軒的藥香,未能驅散籠罩長安的肅殺。紫宸殿的血詔誅了楊國忠,卻斬不斷北方範陽傳來的、一聲緊過一聲的戰爭號角。臘月的寒風卷著雪沫,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場內亂的帝都。
    侯硯卿在禦醫的全力救治下,於昏迷三日後悠悠轉醒。肋下的貫穿傷、背脊的鞭痕、手臂的燙傷,在名貴藥材的滋養下開始收斂,但失血過多帶來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依舊讓他形銷骨立。枕邊那枚象征恩寵與權柄的紫金魚袋,冰冷沉重,他隻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窗外,大雪封園,天地一片蒼茫死寂,唯有北風穿過枯枝的嗚咽,如同萬千冤魂在哭嚎。
    “醒了?”張巡的聲音帶著疲憊與關切,他正坐在榻邊翻看一疊厚厚的卷宗,眼下是濃重的青黑。暫代大理寺少卿的重擔壓在他肩上,楊黨餘孽的清算、案牘的整理如山,而更沉重的,是北方那柄懸在帝國頭頂的“無形火刃”。
    “範陽…如何了?”侯硯卿的聲音嘶啞微弱,卻直指核心。
    張巡放下卷宗,臉色凝重如鐵:“安祿山…反了。七日前,以‘憂國之危’、‘清君側’為名,發所部三鎮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等胡兵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反於範陽!前鋒已破陳留,兵鋒直指洛陽!程千裏將軍的急報…朝廷的削爵詔書送到範陽時,安逆已在誓師祭旗!他…他當眾焚毀了聖旨,將那金匣供奉於高台之上,宣稱受命於天!”
    盡管早有預料,親耳聽到這山河破碎的消息,侯硯卿的心還是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劇烈的咳嗽讓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金鱗噬月,終究還是來了!那用無數民脂民膏、用沈萬金的血、用魯三等匠人的命喂養出來的魔兵,終於向它的母國亮出了獠牙!
    “程將軍…可有應對?”他喘息著問。
    “程將軍已按陛下密旨,聯合河東、朔方部分忠勇將領,在叛軍側翼展開襲擾,遲滯其兵鋒。但…金鱗衛!”張巡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與一絲恐懼,“叛軍前鋒之中,已出現其蹤跡!身著詭異鱗甲,刀槍難入,手持短杖,激發的無形火刃…所過之處,血肉焦枯,守軍膽裂!洛陽…恐難久守!”
    無形火刃的恐怖,侯硯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萬金那平滑焦黑的斷頸,就是這魔兵最殘忍的注解。如今這凶器成軍,肆虐疆場,大唐的將士,將以何等血肉之軀去抵擋?
    就在這時,軒外傳來沉重而熟悉的腳步聲。陳玄禮一身玄甲未卸,肩頭、臂甲上帶著未化的冰雪和幾處新鮮的刀劈痕跡,濃烈的血腥氣與地底陰寒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撲麵而來。他臉色鐵青,眼中布滿血絲,顯然是剛從某個極其凶險之地歸來。
    “陳將軍!”張巡連忙起身。
    陳玄禮對張巡點點頭,目光直接落在侯硯卿身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一絲驚悸。“侯中丞,你醒了就好。”他稱呼了侯硯卿的新官職,卻無半分恭維,隻有沉重。
    “秘窖…如何?”侯硯卿掙紮著想坐起,被張巡按住。
    陳玄禮走到炭盆邊,伸出凍得發青的手烤了烤,似乎在驅散那來自地底的寒意。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地底:“奉陛下密旨,我帶龍武軍最精銳的‘狴犴營’,徹查了詔獄之下的‘天工秘窖’。”
    他的描述,將侯硯卿和張巡帶入了一個陰森詭譎、超出常人想象的恐怖世界:
    秘窖入口,隱藏在詔獄死牢最底層一間廢棄水牢的暗門之後,機括已被破壞,但殘留著暴力開啟的痕跡。穿過一條布滿塵埃、濕滑陡峭、向下延伸數十丈的古老石階,才抵達真正的秘窖空間。
    那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由前朝遺留的巨型條石砌成,空氣渾濁粘稠,彌漫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冷香(“九幽引”)混合著金屬鏽蝕、油脂腐敗和某種…類似硫磺燃燒又似血肉焦糊的複雜氣味。窖壁上,布滿了人工開鑿的凹龕和石台,大部分空空如也,但殘留著放置過重物的壓痕和拖拽的痕跡。
    在窖窟中央,他們發現了核心區域——一個由整塊黑色玄武岩雕琢而成的巨大圓形祭壇!祭壇表麵,密密麻麻刻滿了與金匣底部、與“天火刃”圖譜上如出一轍的扭曲符文!那些“狼首鳥翼”的圖騰,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仿佛在緩緩蠕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氣息!祭壇中心,是一個凹陷的池槽,槽內凝固著一層厚厚的、暗紅近黑的蠟狀油脂,正是高度提純的“九幽引”殘留!油脂中,還混雜著大量灰白色的熾金礦粉殘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祭壇周圍的景象:散落著數具身首分離的屍骸!屍骸穿著宮中內侍或低階工匠的服飾,死亡時間不一,最早的可能已有數月。致命傷皆是脖頸處平滑焦黑的斷口,與沈萬金之死一模一樣!顯然,這裏不僅是封存之地,更是試驗、製造,甚至…獻祭“天火刃”的邪惡工坊!那些失蹤的匠人、被滅口的內應,最終都成了這魔兵誕生的祭品!
    “我們在祭壇下方一個隱秘的暗格裏,”陳玄禮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與後怕,“找到了這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特殊油布層層包裹的扁平銅盒。打開銅盒,裏麵是一卷殘缺不全的暗黃色皮革——正是“天火刃”圖譜的核心部分!上麵除了複雜的機括圖,還多出了許多用朱砂和一種暗綠色詭異顏料添加的注釋,以及更多扭曲的薩滿符文!這些新增的符文,散發著比祭壇上更強烈的邪氣!
    “圖譜…被篡改過!”侯硯卿瞳孔驟縮,瞬間明白了安祿山金鱗衛的“無形火刃”威力更甚於最初突厥版本的原因!“是範陽的薩滿!他們將邪術融入了機關!以‘九幽引’為引,以活人精血或怨念為祭,強行激發熾金火毒!這已非人間兵器,而是…邪魔之術!”
    “不錯!”陳玄禮重重點頭,眼中厲芒一閃,“秘窖內還殘存著一些往來信箋的灰燼,雖難辨認,但其中一片殘角上,有楊國忠私印的模糊印記!更有指向範陽薩滿‘大祭司’的密語!楊國忠不僅提供了秘窖和基礎圖譜、材料,更默許甚至促成了範陽薩滿與秘窖內鬼的勾結,最終讓這邪兵在安祿山手中…成了氣候!”
    至此,“無血金匣案”最後一塊拚圖轟然嵌合!從沈萬金密室被割下的頭顱,到詔獄深處被獻祭的屍骸,再到範陽戰場上肆虐的魔焰…這條由貪婪、背叛、邪術與野心澆灌出的死亡鏈條,終於清晰地、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楊國忠是開啟地獄之門的推手,而安祿山,則是將地獄之火引向人間的惡魔!
    十日後,風雪稍歇。一份染血的、來自洛陽前線的八百裏加急戰報,如同喪鍾般敲響在大明宮的晨鍾暮鼓裏。
    “報——!!!”傳令兵渾身浴血,撲倒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磚上,聲音泣血,“洛陽…洛陽城破!守將封常清將軍…力戰殉國!安逆叛軍…其前鋒‘金鱗衛’…於城破之際,突遭…突遭邪火反噬!”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皇帝李隆基猛地從禦座上站起,身形搖晃。
    “細說!”高力士急聲喝問。
    傳令兵喘息著,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金鱗衛…攻入東門甕城時…其陣中薩滿…突持金匣…登城樓作法…異香…異香濃烈…彌漫城頭…隨即…金鱗衛手中短杖烏金盤…紅光大盛…然…然紅光未射向我軍…反而…反而倒卷而回!持杖金鱗衛…如同…如同被投入熔爐!渾身冒煙…瞬間…瞬間自燃!化作…焦炭!火勢…火勢詭異…不懼水潑…沾之即燃!金鱗衛大陣…頃刻間…陷入火海!哀嚎震天!安逆前鋒…因此大亂!封將軍…封將軍率殘部…趁勢反擊…雖…雖未能扭轉城破…卻…卻焚盡金鱗衛大半!那金匣…亦…亦在混亂中…墜入火海…化為烏有!”
    邪火反噬!金匣焚毀!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無不悚然!唯有侯硯卿,在梨園聽雪軒中,對著北方洛陽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那衝天而起的詭異火焰,聽到了金鱗衛在自身邪力反噬下發出的絕望哀嚎。
    “‘九幽引’封魂,‘熾金火’焚身…”他低語,聲音飄忽如煙,“以邪術馭凶兵,終遭天噬。沈萬金…魯三…那些枉死的匠人…他們的血,他們的怨…終究…還是燒回去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供奉在範陽密室、承載著安祿山野望的金匣聖物,最終卻成了埋葬他魔兵的焚屍爐!
    半月後,一道沒有明發天下、隻存於梨園精舍與皇帝心間的密奏,為“無血金匣案”畫上了最後的句點。
    奏報由侯硯卿口述,張巡執筆,陳玄禮附署。它詳盡羅列了從沈萬金密室斷頭案發,至詔獄秘窖邪兵工坊,再到楊國忠資敵叛國、安祿山篡改圖譜以邪術練兵、最終金鱗衛遭邪火反噬的所有證據鏈:物證、口供、密報、戰場實錄…環環相扣,鐵證如山。奏報的末尾,隻有一行力透紙背的朱批:
    “孽龍伏誅,邪匣焚燼。金鱗化灰,祭此山河。秘窖永封,圖譜焚之。此案…結。”
    沒有封賞的詔書再至梨園。隻有高力士親自送來的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佩,形製古樸,無任何紋飾,僅在內側以極細微的刀工刻著一個“安”字。這是皇帝私庫之物,寓意不言自明。
    侯硯卿摩挲著那枚微涼的玉佩,望著窗外梨園雪後初霽、卻依舊清冷孤寂的天空。紫金魚袋被他置於案頭,蒙上了薄塵。
    幾日後,一輛青布油壁小車,悄無聲息地駛出長安春明門。車內,侯硯卿裹著厚厚的裘衣,麵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平靜如深潭。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座吞噬了無數生命、也即將麵臨更大血火洗禮的雄城。
    張巡與陳玄禮站在城門樓上,目送著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風雪又起,天地蒼茫。
    “他會去哪兒?”陳玄禮問。
    張巡沉默良久,緩緩道:“鬼手書生,本就不屬於這廟堂樊籠。金匣雖焚,然這山河之間,魑魅魍魎,何曾斷絕?他的路…在江湖,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而我們…我們的路,在範陽,在即將到來的…血火戰場。”
    馬車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很快便被新的風雪覆蓋。梨園精舍案頭,那枚無飾的羊脂白玉佩,靜靜地映著窗外透入的、慘淡的天光。秘窖的燭火已熄,邪匣的金光成灰,唯有那無血的金匣開闔之間,仿佛吞噬了太多秘密與亡魂,沉甸甸地,永遠鎖在了帝國最幽暗的記憶深處,如同一具無聲的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