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雨驚宮帷 枕下現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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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聲咽,一下,又一下,像是垂死之人喉間最後那點艱難的氣音,在空寂的宮道裏拖出長長的、令人心頭發毛的尾韻。梆子聲嘶啞地敲過了三更,那一下下鈍響,仿佛不是敲在梆子上,而是直接敲在守夜宮人繃緊的神經上。整個長安城都沉入了黑甜夢鄉,唯有大明宮,這頭盤踞在龍首原上的龐大巨獸,此刻卻像是吃撐了、又或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魘住了,黑黢黢地伏著,沉默得令人窒息。連綿的秋雨不知疲倦地衝刷著琉璃瓦、漢白玉欄杆和冰冷堅硬的宮磚,將白日裏金碧輝煌的殿宇樓台,浸泡成一片片濕漉漉、黑沉沉的剪影。雨水順著飛簷翹角匯聚成流,砸在階下的青石板上,碎裂成千萬點細小的水花,發出單調而永無止境的“劈啪”聲,更襯得這宮闈深處死水般的死寂。
在這片被墨色與雨聲統治的宮苑深處,綴霞閣那一點微弱昏黃的燈火,如同巨獸身上一隻疲憊不堪、隨時可能熄滅的眼睛。暖黃的光暈被窗欞切割成模糊的方塊,投在冰冷的磚地上,又被窗外淒風冷雨打得瑟瑟發抖,光線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徹底吞噬。
暖閣內,熏籠裏殘存的銀炭早已沒了熱氣,隻餘下一層灰白的死燼。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上好安息香也壓不住的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因長久門窗緊閉而生的陳腐氣息。柳才人歪在榻上,身上嚴嚴實實裹著厚重的錦被,錦被上用金線繡著的百鳥朝鳳圖案,在昏燈下也失去了光彩,顯得暗淡而扭曲。她一張臉卻比那糊窗的桑皮紙還要白上三分,不見一絲血色,像是被水浸泡多日的生宣。眼窩深陷下去,周圍籠著一圈濃重的青黑,瞳仁裏爬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此刻正死死盯著帳頂繁複得令人眼暈的纏枝蓮紋樣。那層層疊疊、蜿蜒盤繞的蓮花枝葉,在她驚懼過度的眼中,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蠕動著,隨時會從錦繡堆裏探出猙獰的觸手,鑽出個索命的惡鬼來。
白日裏那東西帶來的刺骨寒氣,似乎並未因厚厚的錦被而驅散,反而更深地鑽進了骨頭縫裏,像無數冰冷的細針紮著髓腔,怎麽也暖不過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擊著單薄的胸腔,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憋悶。她不敢閉眼,隻要眼皮一合上,那慘白紮針的影子,那朱砂寫就的惡毒詛咒,就清晰地烙在黑暗的視野裏。
貼身大宮女香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安神湯,小心翼翼地湊近榻邊。白瓷碗裏的湯藥呈現一種渾濁的深褐色,散發著濃烈的、帶著苦味的藥氣。她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榻上驚弓之鳥般的主子。
“才人,”香蘭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刻意的安撫,卻也掩不住自己嗓音裏的一絲緊繃,“您好歹用一口吧?禦醫再三叮囑了,這湯最能定驚安魂,驅散邪祟入體的寒氣……” 她將藥碗又往前遞了半分,碗沿幾乎要碰到柳才人裹緊的被角。
話音未落,柳才人猛地一哆嗦!整個人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從一種僵死的沉寂中驟然驚醒。布滿血絲的眼珠驚恐地、不受控製地轉向自己枕邊。方才她無意識地翻身,被角蹭開了軟枕的一角,枕下,赫然露出一點刺目的、不屬於任何錦緞的慘白!
那一點白,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穿了柳才人僅存的一絲理智。
“啊——!!!”
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炸裂開來,如同生鏽的鐵片狠狠刮過琉璃,以無可阻擋的蠻力,瞬間刺破了雨夜粘稠的死寂!連窗外嘩嘩不絕的雨聲,都被這淒厲到極致的恐懼暫時壓了下去。
柳才人像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抽打,整個人從榻上彈起,手腳並用,以一種近乎爬行的、狼狽不堪的姿勢,瘋了一般向後猛縮!脊背“咚”的一聲重重撞在冰冷的、繪著花鳥的牆壁上,震得牆灰簌簌落下幾粒。她渾身篩糠似的劇烈抖動,錦被滑落,露出裏麵單薄的寢衣。她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指向那個枕頭,喉嚨裏發出“咯咯咯咯”的、如同老舊風箱般破敗的聲響,扭曲的麵容上,肌肉因極度的恐懼而抽搐變形,嘴巴徒勞地張合著,卻再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眼,隻有無邊無際、能將人徹底淹沒的恐懼,凝固在她臉上。
香蘭手中的藥碗應聲而落!“哐當”一聲脆響,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褐色藥汁如同肮髒的血漿,猛地濺開,染汙了光潔的地麵,也濺濕了香蘭的裙角和鞋麵。濃烈的藥氣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恐懼的氣息,令人作嘔。香蘭自己也嚇白了臉,血色瞬間從臉上褪盡,但她強撐著,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扶住柳才人抖得快要散架的身體:“才人!才人!您醒醒!您看見什麽了?別怕!別怕啊!”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也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恐慌。
柳才人隻是抖,抖得像秋風裏最後一片枯葉。指甲無意識地、用盡全力摳刮著身後冰冷光滑的漆麵牆壁,發出令人牙酸倒胃的“滋啦——滋啦——”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暖閣裏格外刺耳。
香蘭順著柳才人驚駭欲絕、幾乎要凸出來的目光看去,心髒也在胸腔裏狂跳起來。她猛地一咬牙,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顫抖著伸出冰冷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掀開了那個繡著並蒂蓮、象征著夫妻恩愛的軟枕!
一個東西,靜靜地躺在枕下,暴露在搖曳的昏黃燈光下。
不過巴掌大小,簡陋得近乎粗鄙。幾根細木棍潦草地捆綁成一個歪斜的人形骨架,上麵蒙著一層慘白得瘮人的細麻布,針腳歪歪扭扭,粗大笨拙,如同一個手藝拙劣、心懷惡意的孩童在倉促間縫製的娃娃。幾片被暴力撕扯下的湖藍色宮緞碎片——那顏色、那雲紋暗花的質地,香蘭一眼就認出,正是柳才人前些日子才得了恩典、剛裁剪好還未上身的一件秋衫料子——被粗大的、帶著鏽跡的縫衣針,如同縫合傷口般,胡亂釘在娃娃的軀幹和四肢上。那幾塊湖藍色,在慘白的底色襯托下,如同幾塊猙獰的、流著膿血的傷疤。
然而,真正讓香蘭頭皮瞬間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的,是那密密麻麻、深深刺入娃娃四肢關節、胸口心髒位置、甚至頭顱七竅的銀針!數十根細長的銀針,在昏暗的油燈下,針尖閃爍著幽冷、怨毒的光芒,像極了毒蛇口中森然的獠牙,無聲地散發著詛咒與死亡的氣息。娃娃背部朝上,濃稠如凝固鮮血般的朱砂,歪歪扭扭寫著一行清晰得刺眼的生辰八字!那字跡透著一股子蠻橫的、不容置疑的戾氣,仿佛每一筆都蘸滿了刻骨的仇恨。而在生辰八字下方,一行更小的墨字,筆畫扭曲笨拙得如同剛剛學會握筆的幼童,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赤裸裸的惡毒,狠狠釘入眼簾:
“咒爾魂飛魄散,永墮無間!”
八個字,如同八把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香蘭的眼中。
“魘…魘偶!” 香蘭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重重跌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咯咯”劇烈撞擊起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仿佛被這聲絕望的低呼觸發了最後的崩潰開關,柳才人喉嚨裏那陣“咯咯”聲陡然拔高,化作一聲更加淒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不似人聲的哭嚎,頭猛地向後一仰,撞在牆壁上,徹底昏死過去,身體軟軟地癱倒在淩亂的錦被間。
油燈的火苗被這淒厲哭嚎帶起的微弱氣流猛地一壓,火光劇烈搖曳,驟然矮了下去,幾乎熄滅。屋內瞬間陷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昏暗。隻有那尊慘白、紮滿銀針、背負著惡毒詛咒的布偶,靜靜地躺在掀開的軟枕旁,在明滅不定、行將熄滅的燭光陰影裏,無聲地獰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