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整理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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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翠鶯見孟玉蟬臉色依舊不好,心疼得緊。
    眼珠一轉,湊得更近了些,聲音也刻意拔高了點,帶著點獻寶似的雀躍,“哎呀,您別光顧著愁了,奴婢這兒可有兩個頂頂好的消息呢!保管您聽了心裏舒坦!”
    孟玉蟬意興闌珊,眼皮都沒抬一下,隻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給這小丫頭一點麵子。
    翠鶯可不管小姐的敷衍,自顧自地先拋出第一個:“頭一件大喜事!二公子前些日子不是救了三個快沒氣的孩子嗎?虞神醫妙手回春啊!今兒一早那邊意使人來報信兒了,說仨孩子全醒了!能吃能喝,小臉兒都紅撲撲的了!虞神醫這醫術,真真是神仙下凡!”
    說完,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孟玉蟬,期待看到點笑容。
    孟玉蟬隻是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多少意外之色,語氣也平平:“逍遙的醫術,我自是信得過的。孩子們得救,是他們的造化,也是九闕行善積德。”
    這消息是好,卻在她意料之中,激不起太大波瀾。
    翠鶯見第一個“好消息”沒達到預期效果,毫不氣餒,立刻甩出第二個重磅炸彈:“小姐,那這個您肯定愛聽!天大的好消息,咱們那位世子爺傅長安,他今年的科考資格,被禮部衙門正式發文,張榜公告,給革除啦!板上釘釘,沒跑兒了!”
    “什麽?!”孟玉蟬猛地抬起頭,攥著藥瓶的手指都收緊了。
    方才還籠罩在眉宇間的愁雲瞬間被吹散,一雙清淩淩的眸子驟然亮了起來。
    “革除了?禮部張的榜?消息確鑿?”一連串的問句又快又急。
    “千真萬確!”翠鶯一看小姐這反應,立刻來了精神,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
    “榜文就貼在貢院外牆最顯眼的地方,聽說是因為他德行有虧!外麵傳得可熱鬧了,總之啊,是臭名遠揚,禮部的大人們火眼金睛,哪能容這種貨色去玷汙聖賢科場?”
    翠鶯說得眉飛色舞,仿佛親眼所見:“您猜怎麽著?今兒一大早,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進府裏了!奴婢聽正院那邊掃灑的小丫頭偷偷說,侯夫人當時正在用早膳呢,管事嬤嬤拿著外頭抄來的榜文謄錄,戰戰兢兢地進去回稟。
    剛念完‘傅長安’三個字和‘除名’倆字,裏頭‘哐當’一聲巨響!好家夥,侯夫人直接把一桌子的細瓷碗碟全給掃地上摔了個粉碎!聽說那臉啊,氣得鐵青鐵青的,活像被雷劈了!”
    她喘了口氣,繼續道:“還有咱們那位世子爺,更是了不得!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先是傳出一陣鬼哭狼嚎的嚎叫,接著就是劈裏啪啦砸東西的動靜,硯台、筆洗、花瓶……能砸的估計都砸了個遍!
    伺候的小廝們嚇得在廊下跪了一排,大氣兒都不敢出,生怕被裏頭那位發了瘋的主子揪進去當出氣筒給活撕了!嘖嘖,那場麵,想想都嚇人!”
    孟玉蟬靜靜地聽著,唇角不受控製地微微向上彎起一個弧度。
    蘇氏和傅長安視她夫君傅九闕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刁難打壓,連帶著對她這個二少夫人也百般輕視。
    如今聽到他們吃癟,尤其是傅長安這眼高於頂的世子爺,竟連科考的資格都丟了,這簡直比三伏天喝下一碗冰鎮酸梅湯還要解恨!
    “嗬,”她極輕地嗤笑一聲,“德行有虧……禮部這評語,倒是貼切得很。”
    心中的鬱氣,確實散去了不少。
    然而,這份輕鬆,並未能持續太久。
    好友的離去,像抽走了這偌大閬華苑裏最後一點鮮活的氣息。
    日子仿佛被拉長揉皺,又浸在了粘稠的膠水裏,每一刻都過得格外滯澀緩慢。
    孟玉蟬坐在臨窗的榻上,手裏拿著一本母親當年嫁入孟家時全部嫁妝的清單冊子。
    她把冊子翻得嘩嘩作響,指尖劃過一行行細密的小楷:紫檀雕花拔步床一張、紅木鑲螺鈿頂箱櫃一對、蘇繡百子千孫帳幔一頂、赤金頭麵一套十二件、田莊兩處計三百畝、鋪麵三間位於西市……
    “翠鶯,”孟玉蟬喚道,“去把西邊小庫房的鑰匙拿來。再把襄苧也叫上,帶上紙筆。”
    “小姐,您真要自己動手整理啊?”翠鶯一邊去拿鑰匙,一邊忍不住嘀咕,“庫房灰大得很,那些陳年舊賬也費眼睛,讓下頭管事婆子們慢慢清點不就是了?”
    孟玉蟬搖搖頭:“母親留下的東西,我親自過一遍才安心。旁人經手,總怕遺漏錯記。”
    更深層的原因,她沒說。
    唯有埋首於這些瑣碎而具體的物件之中,指尖觸摸著母親曾經擁有過的痕跡,才能暫時驅散那無孔不入的寂寞。
    讓這漫長難熬的時光,多少有那麽一點實在的抓握。
    接下來的幾日,閬華苑西側那間塵封已久的小庫房便成了孟玉蟬的主要活動場所。
    庫門一開,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氣味撲麵而來,帶著陳腐的木料和織物的味道。
    光線昏暗,隻靠幾扇高窗透進天光。
    孟玉蟬挽起袖子,用帕子掩住口鼻,親自動手。
    翠鶯和襄苧在一旁幫忙,點亮更多的蠟燭,搬動不算太重的箱籠。
    “這一箱,是皮料。”孟玉蟬拂去箱蓋上的厚灰,打開。
    裏麵是疊放整齊的各色皮子,紫貂、銀狐、灰鼠……雖因年月久遠,光澤稍暗,但保存尚好,毛色依舊豐盈。
    “登記:上等紫貂皮十張,銀狐皮八張,灰鼠皮二十張。核對無誤。”襄苧立刻執筆,在帶來的新冊子上工整記錄。
    又打開一個沉重的樟木箱,是滿滿一箱綾羅綢緞。
    顏色已不如當年鮮豔,但料子依舊是好料子,觸手柔滑。雲錦、杭綢、蜀錦……花樣繁多。
    “杭綢月白色八匹,蜀錦纏枝蓮紋絳紫色六匹,雲錦團花正紅四匹……”
    孟玉蟬仔細辨認著,一一報出。
    最繁瑣的是那些裝著金銀細軟和契書文牒的小匣子。赤金的鐲子、點翠的步搖、鑲嵌珍珠寶石的耳璫、戒指……一件件拿出來,對著母親當年的嫁妝單子仔細核對成色、分量、數目。
    還有那些田莊、鋪麵的地契、房契,紙張泛黃變脆,需得格外小心。
    “襄苧,這張地契上寫的是‘青柳莊’,計一百五十畝上等水田,佃戶是王大有?”孟玉蟬舉著一份契書,借著燭光細看。
    “是,小姐。”襄苧湊近看了看,指著契書上的一處墨跡,“您看這裏,後麵還有個小注,‘順和元年王大有病故,其子王福根續佃’,應是後來添注的。”
    “嗯,記下,青柳莊一百五十畝,佃戶王福根。”孟玉蟬點頭,將契書小心放回專用的木匣裏。又拿起一疊銀票,是京城幾家大錢莊開出的,麵額不等,但數額加起來頗為可觀。
    “永通錢莊,見票即兌,紋銀五百兩,三張。”她一張張數過。
    燭火跳躍,將主仆三人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堆滿箱籠的牆壁上,顯得專注又有些孤寂。
    每當整理告一段落,暫時歇息時,孟玉蟬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庫房那扇緊閉的門,仿佛期待下一刻,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帶著一身藥草清氣推門而入,喚她一聲“玉蟬”。
    然而,門外隻有一片寂靜。
    疲憊地回到日常起居的東暖閣,那份刻意壓製的空落感便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
    更深的寂寥,來自於那個本該最親近的人。
    她的夫君傅九闕,已經連續多日不見蹤影。
    不,準確地說,是連個麵都沒露。
    “小姐,喝口熱茶吧,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襄苧默默上前,將一盞溫熱適口的青瓷茶盞輕輕放在孟玉蟬手邊的炕幾上。
    茶湯清亮,嫋嫋熱氣升騰,帶著熟悉的清雅香氣。
    孟玉蟬收回望向院門方向的目光,端起茶盞。
    溫熱的杯壁熨帖著微涼的指尖,卻暖不到心裏去。
    “哼!”一旁的翠鶯可憋不住了,小嘴撅得老高,一邊收拾著孟玉蟬剛剛核對賬目用過的筆墨,一邊忍不住憤憤地抱怨。
    “姑爺這也太不像話了!這都第幾天了?天天都是天不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來,回來就直接鑽進前頭書房!當咱們這閬華苑是客棧不成?不對,住客棧還得跟掌櫃的打聲招呼呢!”
    她越說越氣,手裏的墨錠被她重重地放回硯匣裏,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翠鶯!”襄苧低聲嗬斥了一句,帶著警告意味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慎言。
    主子的閨閣之事,豈是她們做奴婢的可以隨意置喙的?
    翠鶯被襄苧一瞪,縮了縮脖子,但還是有些不服氣,小聲嘟囔:“奴婢就是替小姐委屈嘛……”
    她偷偷覷了一眼孟玉蟬的臉色,見她隻是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麵上並無怒色,才又大著膽子小聲補充,“而且,小姐您看,世子爺那邊剛出了那麽大的醜事,侯夫人肯定恨得牙癢癢,府裏指不定怎麽暗流湧動呢。姑爺他總該回來跟您通個氣,或者哪怕露個麵,讓府裏那些勢利眼看清楚,咱們二房也不是沒人的吧?”
    這話倒是點出了幾分現實的擔憂。
    孟玉蟬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抿了一口。
    溫熱的茶水滑入喉間,帶著微澀的回甘,卻壓不住心底那絲絲縷縷泛起的涼意。
    翠鶯的話糙理不糙。傅九闕這般行徑,將她置於何地?
    這諾大的侯府,虞逍遙走了,丈夫形同虛設,她孤身一人,守著這閬華苑,如同守著一座孤島。
    她放下茶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杯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暮色四合,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也被吞噬殆盡。侯府各處次第點起了燈火,星星點點,卻更襯得這閬華苑深處,一片沉寂。
    前院書房的方向,依舊一片漆黑。
    他還沒回來?或者,又宿在那裏了?
    虞逍遙臨別時那句沉甸甸的叮囑,此刻回響在耳邊:“小心應對侯府中那些居心叵測之人。避免正麵衝突,遇到危險要機智逃脫……”
    危險?
    孟玉蟬微微蹙眉。傅長安科考資格被奪,蘇夫人雷霆震怒,這侯府此刻怕是憋著一股邪火無處發泄。
    傅九闕的“忙碌”與“回避”,是否也與此有關?
    他是在躲避風頭,還是在暗中籌謀著什麽?而她,被獨自留在這風暴邊緣的院落裏,又該如何自處?
    襄苧動作輕巧,像一隻無聲的貓,又給孟玉蟬手邊微涼的茶杯續上了熱水。
    白瓷杯壁被燭光映得溫潤,水汽氤氳而上,模糊了一瞬視線。
    “小姐,”襄苧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安撫,“夜深了,寒氣重,您仔細身子。要不……奴婢先服侍您歇下?”
    她沒說出口的是,二公子今夜,怕又是不會回這內院了。
    孟玉蟬的目光從茶杯上抬起,沒有看襄苧,反而越過她,落在緊閉的房門上。
    那扇門,隔絕了外麵沉沉的夜色,也隔絕了所有可能的歸人。
    她沒動,隻是輕輕問了一句:“前院書房……燈還亮著麽?”
    襄苧垂著眼,沉默了一息,才低聲回道:“回小姐,一刻鍾前,來福小哥過來傳過話,說二公子今日功課積壓太多,實在抽不開身,讓小姐您不必等了,早些安置。”
    她頓了一下,聲音更輕,“二公子他已經歇在書房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孟玉蟬嘴角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那弧度,不清是無奈還是自嘲。她沒再追問,也沒流露出任何情緒,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聽到的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你們也累了,下去歇著吧。”她揮了揮手,語氣平靜。
    翠鶯還想說什麽,被襄苧一個眼神及時製止。
    襄苧拉著還有些不忿的翠鶯,無聲地行了個禮,兩人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吱呀”一聲輕響,房間裏徹底隻剩下孟玉蟬一人。
    燭芯忽然輕輕“劈啪”爆了一下,火苗猛地跳躍,將她映在牆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她站起身,走到梳妝台前。
    銅鏡裏映出一張年輕卻籠著淡淡倦意的臉。伸手,打開了妝台最下層那個帶鎖的小抽屜。
    裏麵沒有珠釵環佩,隻靜靜躺著幾個不起眼的粗瓷小瓶。
    她取出其中一個,拔掉軟木塞,倒出一粒深褐色的藥丸在掌心。解毒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