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生米煮成熟飯

字數:7188   加入書籤

A+A-


    虞逍遙留下的瓶瓶罐罐裏,她特意取出了幾樣緊要的,貼身放著。
    指尖撚著那粒微涼的藥丸,孟玉蟬的目光卻透過模糊的銅鏡,望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前院書房的方向,依舊沒有燈火。
    傅九闕,你到底在做什麽?是真被所謂的功課纏得脫不開身,還是……
    這侯府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你已有所察覺,卻選擇將我獨自置於這風暴將至的岸邊?
    孤獨感從未如此刻骨。
    夜,還很長。風穿過庭院,拂過那些新綠的枝葉,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
    ……
    兩日後,孟家赴宴。
    孟玉蟬剛踏進孟府後院的門檻,一道尖利的聲音便刮了過來。
    “呦,稀客啊!我們侯府二少奶奶回趟娘家,排場可真夠嚇人的!這還帶了隨身的‘保鏢’?怎麽,是怕我們這窮酸娘家吃了你不成?”
    孟玉蟬剛抬腳邁進孟府後院那棵熟悉的老槐樹蔭裏,曹氏那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雞般的聲音就直直地甩了過來,又尖又利。
    “呦,稀客啊!真是稀客!”曹氏從涼亭的石凳上站起來,幾步就攔在孟玉蟬麵前,一雙吊梢眼上下掃著孟玉蟬,嘴角是扯開的,眼裏卻一絲笑意也無。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我們堂堂侯府二少奶奶大駕光臨!嘖嘖嘖,這排場,真是嚇得我這心肝兒怦怦直跳啊!回個娘家而已,跟打仗似的,還帶了隨身的‘保鏢’?”
    她故意把“保鏢”兩個字咬得又重又怪,尾音拖得老長,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剮過翠鶯,又剮向被隔在月亮門外的來福影子。
    “怎麽著?玉蟬,”曹氏逼前一步,幾乎貼上孟玉蟬的臉,那股子濃鬱的脂粉香氣混著她身上說不出的陳年怨氣,直往人鼻子裏鑽。
    “你爹這小小孟府,是龍潭虎穴?還是你曹姨娘,還有你親親的清歡妹妹,都是吃人的老虎?值得你這般草木皆兵,把護院的也掛身上帶著?別是做慣了侯府少奶奶,瞧不上我們這窮酸地方,自己先心虛了吧?”
    翠鶯在後頭聽著,氣得臉都紅了,手在袖子底下暗暗攥成了拳頭。
    欺人太甚!姑娘現在可不能由著她汙蔑!
    孟玉蟬卻像是完全沒聞到曹氏那身嗆人的味兒,也仿佛沒看見她那恨不得撕了人的目光。
    她眉眼絲毫未動,隻嘴角輕輕一揚,浮起一個清清淡淡的笑來。
    “夫人說笑了。我回娘家,自然是念著親情,掛懷父親。至於外頭那位——”
    她略一偏頭,目光掃向被攔在門外的來福,語調輕飄飄的,“那是九闕臨行前千叮萬囑,一定要跟著我的。他這個人啊,心眼實,就怕我離了他眼皮子底下,再碰著些個不知輕重的人,受了委屈。
    說是讓我帶上個放心的人,也是讓他能少些掛礙。您知道的,我那個性子軟的過去,可沒少吃虧,他自己個兒心疼罷了。”
    這話軟中帶刺兒,字字句句都在戳曹氏過去苛待她的舊事。
    更是明晃晃的提醒:你孟家現在是什麽門第?我們侯府又是什麽門第?輪得到你來質疑我的規矩?
    曹氏那張精心敷粉的臉皮瞬間漲紅,火氣蹭蹭地往上頂!
    好啊,小賤人!翅膀硬了!有侯府撐腰了!竟敢拿傅九闕那個煞星來壓她,還敢影射過去?
    她心裏那把火燒得劈啪作響,恨不得現在就上去撕爛孟玉蟬那張嘴。但一想到女兒的終身大事,她硬生生把這口惡氣憋了回去。
    眼下,沒工夫再跟這賤蹄子打啞謎繞彎子了!
    那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哼!”曹氏從鼻腔裏重重噴出一聲冷哼,強行壓下怒火,“好一張伶牙俐嘴!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能說會道?傅二公子給你撐腰是吧?行!有靠山腰杆子硬,我說不過你!”
    她話鋒猛地一轉,帶著一股狠勁兒,直切要害:“孟玉蟬,你也甭跟我這兒擺什麽侯府少奶奶的譜兒!說一千道一萬,咱都姓孟!我問你,當初拿回你生母那些壓箱底的玩意兒時,你怎麽應承我的?怎麽應承清歡的?那些銀子呢?白紙黑字的契書你拿到手了,答應好的事呢?轉臉就不認賬了嗎?當我們娘倆好糊弄?”
    曹氏說著,狠狠瞪了一眼一直沒吭聲的孟清歡,像是責怪她怎麽不說話。
    這一瞪,才把孟清歡從她自己的魔障裏瞪出來似的。
    從孟玉蟬踏進這個院子開始,孟清歡那雙描畫精致的眼睛裏,就隻剩下翻湧淬了毒的恨意。
    死死盯著孟玉蟬,眼珠子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
    孟清歡猛地站起。
    她今天穿了身水粉色的襦裙,嬌嫩的桃花色,往常最能襯出她那份弱柳扶風的姿態,可此刻,這顏色隻顯得她那張扭曲的臉更加猙獰。
    “孟玉蟬!”孟清歡的聲音完全沒了往日刻意維持的柔美,“你個兩麵三刀的賤人!滿嘴的虛情假意!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拿了嫁妝你就翻臉不認人了?那封要銀票的信,你寫了沒?!”
    她情緒激動,連聲音都在抖,身體也跟著微微發顫。
    右手下意識地按在自己小腹上,壓得指節都有些發白。
    她的語速快得像爆豆子,充滿了被逼到絕路的狂躁:“四皇子那邊等銀子等得眼睛都紅了,是要疏通關節,要緊關頭啊!就因為你裝聾作啞,銀子沒及時送到……
    殿下他現在看我的眼神都變了!都是你,孟玉蟬!就是你存心要害我!害我不得好結果,你毀我前程!你就是眼紅,你嫉妒我攀上的是皇家貴胄!”
    “清歡!別急!”曹氏見女兒失控,趕緊插話,眼神卻依舊死死咬著孟玉蟬,帶著威脅,“玉蟬啊,你也別怪清歡激動,她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四皇子什麽身份?那可是龍子鳳孫!等他的銀子去辦正經事,誤了一分一秒都是天大的幹係!咱們清歡年紀不小了,前程耽擱不起!再說了,那可是契書,是親手按了血印的!你當是過家家嗎?反悔?賴賬?哼!”
    曹氏頓了一下,突然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卻更添幾分陰森:“我可告訴你,你們家傅九闕那點事兒,咱們孟家也不是一點影兒都沒聽著!你掂量掂量,為這點銀子撕破臉值不值?四皇子真要惱了清歡,遷怒起來,你們長慶侯府真能獨善其身?”
    涼亭裏的空氣仿佛凝成了鐵。
    孟玉蟬臉上的那抹淺淡笑意,就在曹氏提到傅九闕的時候,徹底化為寒霜。
    周圍樹上的蟬鳴好像一下子被放大了千百倍,聒噪得煩人,又像是在催促著誰。
    “嗬。”
    她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子,從孟清歡臉上緩緩刮過,再到那自以為捏著把柄的曹氏臉上。
    “契書?”孟玉蟬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煩人的蟬鳴,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地上錚錚作響,“血印?怎麽?夫人是覺得我記性不好,還是覺得我軟弱可欺,依舊像當年那般,由著你們打一巴掌給顆餿棗?”
    “白紙黑字?”她目光銳利如針,刺向曹氏,“那上麵寫得明明白白!我孟玉蟬隻需取回生母的嫁妝,僅此而已!”
    “夫人怕是記岔了。我何時應承過什麽銀子?”
    曹氏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
    孟清歡更是急得跳腳,失聲道:“你!你怎麽能不認賬?上次在長慶侯府,你明明……”
    “明明什麽?”孟玉蟬抬眼,目光清清冷冷地掃過孟清歡那張急切的臉,最後落在曹氏瞬間陰沉下來的麵上,“女兒家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道理我懂。府裏若真周轉不開,母親和妹妹該去找能當家做主的人。九闕想必手頭比我寬裕得多,你們要多少,直接去同他說便是。”
    “噗——”曹氏隻覺得一股血直衝腦門,捏著帕子的手抖得不成樣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去找傅九闕要錢?那個煞神?
    那是個活閻王!
    她曹氏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去觸他的黴頭!
    孟玉蟬這分明是把她們母女往火坑裏推,還要她們自己跳下去!
    “孟玉蟬!”曹氏氣得聲音都變了調,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她,“你這是要賴賬?還要推我們母女去送死?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滿肚子惡毒的咒罵卻堵在喉嚨口,對上孟玉蟬那雙眼睛,竟一個字也罵不出來。
    孟清歡見母親被噎得說不出話,又急又怒:“孟玉蟬!你裝什麽清高,裝什麽無辜!當初要不是你一直拖延不給錢,惹得四皇子殿下不快,連帶著對我也疏遠了,我至於像現在這樣巴巴地貼上去還討不著好嗎?
    府裏也不至於被那該死的印子錢拖累,被四殿下催著要銀子填窟窿!今日這筆銀子要是拿不到,壞了我們的事,導致我嫁不進皇子府……”
    她逼近一步,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威脅道:“孟玉蟬,我告訴你!要是我因此進不了皇子府的門,我孟清歡這輩子跟你沒完!我絕不會輕饒了你,讓你和那個傅九闕,永世都不得安生!”
    這話吼出來,四周死寂一片。
    孟玉蟬微微歪了歪頭,看著孟清歡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仿佛在看一出無聊的鬧劇。
    “哦?”她輕輕應了一聲,語氣裏帶著一絲玩味,“原來在妹妹心裏,是我阻了你的青雲路?還有父親的官威,我那生母留下的嫁妝……”頓了頓,目光在曹氏瞬間煞白的臉上掃過,“原來,這些東西,都曾是妹妹拿捏我的籌碼?”
    孟清歡被她這輕飄飄的反問噎得一愣,隨即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
    是啊,父親孟沉舟?
    他現在焦頭爛額,自身難保,至於孟玉蟬生母那筆豐厚的嫁妝?已全數歸還,根本再威脅不了孟玉蟬半分!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手裏那些籌碼,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化為了齏粉。
    眼前的孟玉蟬,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孟府後院裏怯懦無知,任她們揉圓搓扁的孤女了!
    她身後站著的是傅九闕!
    孟清歡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事情徹底脫離了掌控,她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輕易拿捏這個她一直看不起的姐姐了。
    孟玉蟬將孟清歡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看得分明,心中冷笑更甚。
    “妹妹這話說的,倒像是我能左右四殿下的心意似的。”孟玉蟬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即便我今日真的拿出銀子給了你,你拿著這銀子去填了四殿下的窟窿,甚至加倍奉上。妹妹以為,四殿下就一定會立刻八抬大轎把你抬進皇子府嗎?”
    她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紮破了孟清歡心底那點虛妄的泡泡。
    是啊,四皇子他最近對她避而不見,態度冷淡至極,哪裏是區區銀子就能立刻挽回的?
    孟清歡臉色變幻,一時語塞。
    孟玉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輕輕“啊”了一聲,用一種近乎天真的語氣,仿佛自言自語般低低說了一句:
    “這世間事啊,有時候光靠銀子,可未必能成。關鍵還得看有沒有那個命,或者說,有沒有那個魄力,把生米煮成熟飯呢?”
    生米煮成熟飯!
    這六個字,如同平地驚雷,猝不及防地在孟清歡耳邊炸響。
    她先是下意識地湧起一股輕蔑。
    孟玉蟬這是什麽下三濫的主意?她孟清歡是正經的官家小姐,未來的皇子妃,豈能用這等下作手段?
    可這念頭剛起,就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
    自己腹中那個還未顯懷的孩子!
    正是四皇子的骨血啊!
    是了!她孟清歡和四皇子,早就不是“生米”了!
    那碗飯,早已被她自己煮得透熟!甚至已經結出了果子!
    今日,她原本計劃拿到銀子去討好四皇子,緩和關係。可孟玉蟬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她混沌的腦子!
    光有銀子不夠,四皇子現在最忌諱的,或許正是她肚子裏這個“熟飯”!
    他避而不見,是不是正因為猜到了什麽?或者……在等著她主動解決這個麻煩?
    不!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見到四皇子!
    必須讓他知道,這碗“飯”,不是她想倒掉就能倒掉的!
    這是他的骨血!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
    這是她孟清歡,如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籌碼!
    錯過了今日的機會,等到肚子再也藏不住,那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