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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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家有家譜,老胡這一代為‘瑞’,下一代為‘振’,男孩分別叫振海、振峰、振國、振勇、振旗、振強,家裏唯一的姑娘排行老五,叫振英。
    老大振海已有三十歲,那歲數最小的振強,還沒到上小學的年紀。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幾乎都是每兩年生一個孩子。
    抬眼看去,振英和大哥大嫂一人端著一盆熱水朝屋裏跑去。
    年紀最小的振旗和振強由三哥和四哥帶著從一邊玩,至於老大振海家的孩子,堪堪會走。
    振峰一家則是在鎮上唯一的國營食堂裏上班,平時回來得少。
    “糟了!”老胡心頭‘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婆娘真的要生了。
    至於與他第一次遇見的老吳為啥會知道,老胡哪還有心思考慮這事。
    “老胡喂!”
    正當老胡原地發愣的時候,村裏的老產婆掀開門簾子,朝著他大喊道:“傻站著幹啥,趕緊燒水準備火鉗子。”
    “哦...哦...”
    這才讓愣神的老胡回過神來。
    一家人從下午忙活到夜深,熱水燒了是一鍋又一鍋,卻怎麽也沒聽見孩子的哭聲。
    也是怪了,按理來說,老胡的婆娘已經生育七個孩子,怎麽看都是好生養的婆娘,可偏偏這胎生產的時間格外的長,甚至比生第一個孩子的時間還要久。
    老胡的心頭隱約籠罩著不好的預感。
    此時,已過了夜間十二點。
    振海帶著婆娘和孩子在隔壁屋子住下,年紀最小的振旗和振強在偏房睡下了,房間外,隻剩下來回踱步的老胡,和家裏唯一的丫頭。
    至於老三老四,一個燒火一個抱柴,保證一直有熱水使用。
    直到四月初三雞鳴時,才從屋子裏傳出小孩微弱的啼哭聲。
    與此同時,劉姓產婆抱著裹著孩子的被褥從屋子走出來,她的雙手沾滿了血,說話的聲音顫顫巍巍,“老吳,是個女娃,女娃...”
    “女娃好,女娃好啊。”老胡長出了一口氣。
    家裏已經有六個男娃了,若是再多一個男娃,眼瞅的好生活將重新返貧。
    振英是家裏唯一的丫頭,從小就聰慧懂事,如今她正在上小學,知道父親現在的這個狀態並不適合抱孩子,她將小妹接過來,緊忙走進暖和的偏房裏。
    剛出生的孩子,怕風,尤其是冬末初春的風。
    季節交替的風,往往都很邪性。
    可就當老胡想要進屋看一眼婆娘的時候,另一位王姓產婆慌張跑了出來,兩雙沾滿了血的手扶著門框,雙腿也跟著抖,帶著哭腔說道:“大妹子出血止不住...”
    這絕對是一個壞消息。
    老胡一個踉蹌向前一栽歪,多虧劉產婆趕忙伸手扶住她,才沒讓他摔倒。
    “咋...咋回事...”不知不覺間,老胡的雙眼已蒙上一層霧氣。
    那個年代的婚姻一般都是包辦的,老胡對婆娘雖沒有那麽深的感情,可風風雨雨幾十年過來,彼此間的惦記已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
    聽聞噩耗,老胡隻覺得天,好像要塌了。
    多虧劉產婆是一位資深產婆,這幾十年來不說接生過一百也接生過八十,她看了眼老胡,又看了眼王婆子,沉聲說著:“哎呦,慌什麽,王嫂子,你去端盆熱水來,老胡,你也別傻站著,去拿把火鉗子。”
    指揮完兩個慌神的大人,劉產婆用手背擦拭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再次走進屋子。
    由於醫療條件落後,偏僻的村裏能有個衛生院就不錯了,可如今午夜時分,哪有衛生院會開門。
    再說了,村裏的人家又沒有去衛生院生孩子的意識,幾乎絕大多數人家都是在家裏生產的。
    畢竟在家裏生孩子,花不了多少錢。
    熱水,自然是用來清洗身體的。
    而那火鉗子,則是萬不得已的辦法。
    每當有生產時出血止不住的孕婦,產婆一般都會用火鉗子去燙一下傷口,以此來止血。
    古老的辦法有效果歸有效果,可炙熱的鐵烙在人身上,那滋味....
    至於產婦最終能不能活下來,就全憑著老天爺的意思。
    沒用上一分鍾的時間,王婆子便端了一大盆冒著熱氣的水返回。
    老胡卻遲遲沒有歸來。
    在王婆子焦急的等待中,老胡這才一腳深一腳淺的走過來,那火鉗子則是握在振勇手裏。
    振勇和振英分別從左右兩側扶著父親的胳膊。
    此時的老胡已不是當年闖關東的硬漢,現在的他更像是即將丟了幾縷魂的人,就連幾十年挺得筆直的腰杆,也在這個時候彎了些許。
    “王嬸子,給。”
    振勇將發紅的火鉗子遞給王婆子,攙扶父親的手愈發用力。
    王婆子瞧見老胡這副模樣,接過火鉗子後歎息一聲,轉身走進屋。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從屋裏傳出一道女人淒慘的叫喊聲。
    ——啊
    聲音隻有一瞬,隨後又是壓抑的無聲。
    門簾打開,滿頭是汗的王婆子緩緩走出來,她的雙腿好像被人灌了水泥一樣,似乎每一步都格外的沉重。
    跨過門檻的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麽都沒說。
    老胡瞧見她這幅樣子,支撐自己的最後一口心頭氣也泄了下來,無論兩個孩子如何用力攙扶,他都像是爛泥一樣一點一點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大約十分鍾過後,分不清臉上究竟是汗還是水的劉產婆走出屋子。
    老胡看見她就像是瞧見救命稻草一樣,眼裏滿是期待與祈求的神色。
    劉產婆拄著雙膝緩緩蹲下,拍了拍王婆子的肩膀,一個刺目的紅手掌印在王婆子的棉衣上,隨後看向老胡,露出一個如釋負重的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隨著天色大亮,村子裏此起彼伏的雞叫聲不再響起。
    兩個孩子進屋守在昏睡的母親身旁,老胡坐在門口,後背緊貼在紅磚牆上。
    恍惚間,他看見門口有一條細長的白蛇爬過。
    老胡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
    當他定睛再一看時,竟發現那條白蛇正朝著自己頷首。
    而白蛇的下顎,卻掛著幾縷白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