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5章 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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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泉中的水汽,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句輕飄飄的問話,每一個字都化作了沉重的石頭,砸在慕卿潯的心湖裏,激起滔天巨浪。
    她愕然地望著他,想從他那張被水汽模糊的臉上尋找到一絲戲謔的痕跡,卻沒有。他很平靜,平靜得近乎殘忍,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交易。
    以身相抵?
    荒唐!
    “你瘋了。”她擠出三個字,撐著池壁的手臂用力,想要站起來,遠離這個危險的男人。
    他沒有阻止,也沒有再說話,隻是任由她狼狽地爬出溫泉,抓起那件單薄的外衫披在身上,頭也不回地逃離。
    夜風吹過她濕透的中衣,冷意刺骨,可她卻覺得,這遠不及身後那道存在更讓她寒冷。
    從那晚之後,慕卿潯便開始了刻意的疏遠。
    她將自己關在房裏,用處理府中瑣事來麻痹自己。她避開所有可能與他相遇的路徑,即便是在飯桌上,也垂著頭,食不言寢不語,將自己縮成一個透明的影子。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躲避,卻並未戳破。他依舊如常,隻是偶爾,她能感覺到,那道無形的壓迫感會從某個角落投射而來,讓她脊背發僵。
    這算什麽?一場心照不宣的角力?
    慕卿潯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她告訴自己,那晚溫泉中的一切,不過是毒素攻心下的幻覺,那句荒唐的話,不過是他無聊的戲言。
    她與他之間,隻有債。她欠他一條命,僅此而已。
    這天午後,管家卻帶來一個意外的消息。
    “夫人,別院派人送來一個箱子,說是您從前的舊物。”
    別院。
    一個遙遠又模糊的詞。慕卿潯都快忘了,自己名義上,還是從那個破敗的別院被“抬”進謝府的。這麽多年,從未有人提起過那個地方,也從未有任何東西送來。
    “拿進來吧。”她放下手中的賬本。
    箱子不大,是那種最尋常的杉木箱,上麵落了厚厚一層灰,邊角的銅扣已經生了綠鏽。
    管家放下箱子便退了出去。
    慕卿潯打開箱籠,一股陳舊的樟木味道撲麵而來。裏麵裝的,都是些半舊不新的女兒家衣物,料子粗糙,款式也早已過時。還有幾件小巧的木刻玩具,一隻歪歪扭扭的小馬,一隻缺了耳朵的兔子。
    她一件件拿出來,心裏卻是一片茫然。這些東西,她毫無印象。就好像,它們屬於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直到她觸碰到箱底。
    那是一幅畫,卷著,用一根褪色的紅繩係著。
    她解開紅繩,緩緩展開。
    畫紙已經泛黃發脆,上麵的墨跡也有些暈染。畫的是兩個稚童。一個稍大的男孩,正背著一個看起來更小的女孩,在庭院裏奔跑。女孩笑得眉眼彎彎,手裏還抓著一串糖葫蘆。背景是幾竿翠竹,一角飛簷。
    場景很模糊,像隔著一層濃霧的夢。
    可慕卿潯的心,卻猛地一跳。
    這個場景……她見過。在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在她混亂的、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裏,似乎就有這樣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顫抖著手,將畫卷完全展開。
    在畫的右下角,有一行稚嫩卻用力的題字。
    “淩哥哥贈潯兒。”
    淩哥哥……潯兒……
    這兩個稱呼像兩道驚雷,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
    謝緒淩。
    慕卿潯。
    潯兒……這個乳名,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叫過了?她自己都快忘了。她隻記得一場大病,醒來後,很多事都變得模糊不清,前塵往事,如同被水洗過一般,隻剩下斑駁的印記。
    淩哥哥……是他?
    怎麽可能!
    可是,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會叫“淩”?
    記憶的閘門被這幅畫撞開一道裂縫,塵封的碎片爭先恐後地湧出。
    她想起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會背著她滿院子跑的少年,一聲聲溫柔的“潯兒”。她想起了自己似乎並非生來就孤苦無依,她也曾是某個大家族裏備受寵愛的養女……謝家。
    是謝家!
    當年謝家遭逢巨變,滿門傾覆,她被忠仆送走,顛沛流離,後來才輾轉到了那個破敗的別院。
    原來如此。
    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他不是什麽憑空出現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過去。
    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
    那他為什麽要隱瞞?看著她在仇恨和痛苦中掙紮,看著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尋求真相,很有趣嗎?
    他救她,是因為舊情,還是因為……愧疚?
    “這債,我以身相抵如何?”
    那句話再次在她耳邊響起,此刻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和戲弄。
    一股難以遏製的怒火從胸腔直衝頭頂。她攥緊那幅畫,猛地起身,椅子被她帶得向後翻倒,發出一聲巨響。
    她什麽都顧不得了,衝出房門,徑直奔向書房。
    “謝緒淩!”
    她一腳踹開書房的門,連名帶姓地吼了出來。
    書房裏沒有點燈,光線昏暗。隻有角落的火盆裏,正燃著一叢跳躍的火焰。
    謝緒淩就站在火盆前,背對著她。
    他聽見她的聲音,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慕卿潯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想將他轉過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她將手中的畫卷狠狠砸在他胸口,“這算什麽?施舍嗎?還是看我笑話!”
    謝緒淩依舊沒有作聲,他隻是垂著頭,任由那幅畫掉落在地。
    火光映照著他的側臉,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他身上有一種慕卿潯從未見過的沉重和……痛苦。
    她的質問卡在了喉嚨裏。
    她注意到,他手裏還捏著一卷東西,正要送入火盆。
    那是一卷羊皮古卷,邊緣已經被火焰燎黑,正向上卷曲,散發出焦糊的氣味。而在那未被火焰吞噬的部分,赫然畫著幾竿翠竹,一角飛簷。
    圖案的筆觸和風格,與她帶來的那幅稚童嬉戲圖,如出一轍!
    這卷東西和她的畫,本是一體的!
    “你在燒什麽?”慕卿潯的心沉了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他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手,想要將剩下的殘卷全部丟進火裏。
    “住手!”
    慕卿潯想也不想,伸手去搶。
    滾燙的火星濺到她的手背上,她卻感覺不到疼。她死死地抓住那卷羊皮,用力向外扯。
    “給我!”
    “放手!”他終於開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你到底在隱瞞什麽?謝家的事,我的身世,還有這個!這到底是什麽!”她雙眼發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他看著她,那張一向冷漠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那是一種混雜著絕望、痛苦和掙紮的神情,被跳躍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鬆了手。
    慕卿潯因用力過猛,向後踉蹌了兩步,才堪堪站穩。
    她低頭看著手中搶下的半卷羊皮,上麵除了那熟悉的竹林飛簷,還畫著一些她看不懂的繁複符號。
    “為什麽?”她抬起頭,再次質問,“你把我當傻子一樣騙了這麽久,為什麽?”
    火盆裏的火焰漸漸弱了下去,最後一縷青煙升起,消散在昏暗的空氣裏。
    書房陷入死寂。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過。
    “因為真相,比謊言更傷人。”
    他轉過身,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