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6章 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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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謊言更傷人?”慕卿潯重複著這幾個字,胸腔裏的怒火被這句話澆上了一層冰,又迅速被更大的荒謬感點燃。
    她笑了起來,那笑聲幹澀又尖銳,回蕩在死寂的書房裏。“謝緒淩,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被你當成傻子、當成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更傷人的事?”
    她一步步逼近他,將手中那半卷羊皮舉到他麵前,殘破的邊緣幾乎要戳到他的臉。
    “我像個瘋子一樣追查了那麽久,你就在一旁冷眼看著。看著我為了一個虛假的希望奔波,看著我為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仇恨痛苦,是不是很有趣?”
    “回答我!”她的音量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謝緒淩沒有退,他隻是站在那裏,任由她的質問像刀子一樣紮過來。他身上那股沉重的痛苦氣息愈發濃烈,仿佛要將這昏暗的房間徹底吞噬。
    “你說話啊!”慕卿潯抓著他的衣襟,用力搖晃,“你救我,到底是出於舊情,還是因為你那可笑的愧疚?你說要以身相抵,就是用這種方式嗎?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來抵我的債?”
    “沒有謊言。”他終於開了口,嗓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告訴你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真的?”慕卿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你告訴我,這畫是怎麽回事?你燒掉的另一半又是什麽?你早就認出了我,卻裝作素不相識,這也是真的?”
    “是。”他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這個“是”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慕卿潯的心上。她所有的憤怒、質問,都在這一刻失去了支撐,變得滑稽可笑。
    他承認了。他全都承認了。
    她鬆開手,向後退了兩步,身體一陣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為什麽……”她喃喃地問,力氣仿佛被抽空了。
    謝緒淩抬起手,卻不是去扶她,而是撫上了自己的心口。那個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破碎感。
    “因為要破柳家的死局,隻有一個辦法。”他緩緩說道,“一個……需要你活下去的辦法。”
    “柳家?”慕卿潯的思緒被這兩個字強行拉回了那個血腥的雨夜。
    “沒錯。當年的柳家,通敵叛國的罪名是鐵證,是皇權布下的天羅地網,無人能逃。那是死局,一個徹頭徹尾的死局。”他的話語不帶任何情緒,卻讓慕卿潯渾身發冷。
    “所以呢?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和你的隱瞞又有什麽關係?”
    “關係就是,”他頓了頓,仿佛接下來的話需要耗盡他全部的力氣,“我強行施展了‘雙生逆命術’。”
    “什麽?”慕卿潯蹙眉,這個詞匯對她而言全然陌生,聽起來像是某種邪門的禁術。
    “以我之命,換你之命。將我的魂魄,強行寄於你身,為你擋下那一劫。”謝緒淩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砸得她頭暈目眩,“隻有這樣,在所有人的認知裏,柳家滿門皆亡,你才能作為另一個人,活下去。”
    慕卿潯的大腦一片空白。
    魂魄?寄身?
    這是什麽荒唐的說辭?她寧願相信他是因為膽怯、因為自私而隱瞞,也不願接受這種近乎神鬼之說的解釋。
    “你瘋了?”她脫口而出,“謝緒淩,為了圓一個謊,你竟編造出這種鬼話來騙我?”
    他沒有反駁,隻是問她:“你的肩傷,為何換了無數名醫,用了無數靈藥,卻始終無法痊愈?”
    慕卿潯的身體僵住了。
    那是她的心病,是她武功精進的最大阻礙。一道小小的傷口,卻像是紮根在她骨血裏的詛咒,常年隱隱作痛,無法根除。
    “那是因為……”
    “因為那不是你的傷。”謝緒淩打斷了她,“那是‘雙生逆命術’的反噬。代價是我們二人命格從此糾纏,同生共損。你所受的傷,會轉移到我身上。而我魂魄受損,你也會跟著衰敗。”
    他一邊說,一邊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借著火盆最後一點微弱的餘光,慕卿潯清楚地看到,在他左肩的位置,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那疤痕的形狀、長短,竟與她右肩上那道頑固的舊傷,一模一樣,隻是位置左右相反,如同鏡中倒影。
    而他的心口,皮膚之下,隱隱透出一種不正常的青黑之色,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裏盤踞,侵蝕著他的生機。
    “這……怎麽可能……”她的指尖發涼,手中的羊皮卷滑落在地,發出輕微的響聲。
    “你每次催動內力,肩傷便會疼痛難忍。而我,每一次魂體不穩,你便會氣血虛浮,對不對?”他平靜地陳述著事實,每一個事實都像一把利刃,剖開她一直以來不願深究的疑雲。
    是了。她的身體時常會出現莫名的虛弱,大夫總說是思慮過重,氣血兩虧。她從未想過,根源竟然在這裏。
    竟然……在他身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讓她四肢百骸都凍結了。
    她看著他,看著那張熟悉的、冷漠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憤怒和恨意像是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懼和茫然。
    “所以,你燒掉的那半幅畫……”
    “那上麵畫的,是柳家的小公子,是你兒時的玩伴,是你的‘淩哥哥’。”謝緒淩的臉上,那道裂痕越來越深,痛苦幾乎要從那裂痕中溢出來,“可他,早就在皇權傾軋和那場逆天改命的禁術裏,死得幹幹淨淨了。”
    他撫上心口,那片青黑之處,一字一句地說道:“如今活著的謝緒淩……什麽都不是。不過是當年僥幸逃出的一縷殘魂,寄在你身上,與你共擔性命,苟延殘喘罷了。”
    殘魂……
    共命……
    慕卿潯的世界,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她一直尋找的真相,她一直怨恨的欺騙,她以為的愧疚和施舍,全都被顛覆了。原來,這債,不是還不還的問題。這債,早已刻進了她的骨血,融入了她的命格,根本無從償還。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將書房內兩張同樣慘白的臉照得透亮。
    緊接著,“轟隆——”一聲驚雷炸響,仿佛要將天地都劈開。
    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窗欞上,瞬間連成一片雨幕,世界陷入一片狂暴的嘈雜。
    而書房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慕卿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那驚天動地的雷聲和雨聲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