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9章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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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卿潯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卻又被無形的力量死死壓住,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擴散。
    金鑾殿內,落針可聞。
    “牽機蠱……”
    禦座之上,皇帝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像一塊被捂熱的寒鐵,平直,無波,卻透著一股徹骨的涼意。
    “竟有此等邪物。”
    他沒有質疑,也沒有追問。
    他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一個由慕卿潯親口“證實”的事實。
    “既是同生共死,”皇帝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思量一個萬全之策,“那便不能再讓兩位愛卿分開,以免蠱毒再生變數。”
    他像是真的在為他們著想。
    “傳朕旨意。”
    “宣,鎮北將軍慕卿潯,暫居丞相謝緒淩府中,由太醫院及禁軍共同‘護衛’,直至蠱毒盡除。期間,任何人不得探視,不得叨擾。”
    “護衛”兩個字,咬得極重。
    這不是賞賜,是囚禁。
    將兩頭最凶猛的野獸,關進了同一個籠子,再由他親自看管。
    慕卿潯的心沉了下去。
    謝緒淩的身體,卻在此時幾不可查地放鬆了一瞬。那股一直緊繃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的弦,終於鬆開了。
    他側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東西。有驚、有疑,有斥責,更多的,卻是一種她無法解讀的,深沉的晦暗。
    他沒有再說話。
    她也沒有。
    兩人被禁軍“護送”著,走出了金鑾殿。
    身後的文武百官,像是瞬間活了過來,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湧起。
    可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了。
    從金殿到宮門,再到丞相府的馬車,一路無話。
    車廂內,空間逼仄。
    那股詭異的,連通彼此的痛楚,如跗骨之蛆,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時而尖銳,時而沉悶。
    慕卿潯靠著車壁,閉著雙眼,試圖用假寐來抵禦那陣陣襲來的暈眩。
    “為何要說謊?”
    謝緒淩的聲音突然響起,嘶啞,低沉。
    慕卿潯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
    “不說謊,我們今天誰都走不出那座大殿。”她的回答,冷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你這是在賭。”
    “我賭贏了。”
    “你將自己,也套了進去。”他一針見血。
    慕卿潯終於睜開了眼。
    “我本來就在局中,套與不套,有何分別?”她反問,“倒是謝大人,現在感覺如何?是不是覺得,被我從功臣,變成了需要人保護的廢物?”
    她的語氣,帶上了刺。
    謝緒淩沒有被激怒,他隻是平靜地陳述:“你將致命的傷,攬到了我身上。”
    “是。”
    “為何?”
    “因為隻有這樣,陛下才會信。”慕卿潯扯了扯嘴角,“一個為國為君,不惜以身犯險的權相,總比一個所謂‘天降災星’的女將軍,更值得同情,不是嗎?”
    車廂內,再度陷入沉默。
    痛楚,又一次加劇。
    慕卿潯悶哼一聲,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感覺到,謝緒淩那邊,也傳來一聲壓抑的,極低的抽氣聲。
    他們是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誰也逃不掉。
    丞相府邸,早已不複往日的威嚴。
    府門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盡是披甲執銳的禁軍。那一張張冷漠的麵孔,比冬日的寒風,更讓人心冷。
    管家領著一群噤若寒蟬的仆役,將兩人迎了進去。
    “將軍的院子,已經收拾妥當,就在相爺的‘聞梅苑’隔壁。”管家低眉順眼,連頭都不敢抬。
    他們被分開了。
    卻又被安排得極近。
    這便是帝王心術。他要他們相互牽製,又相互監視。
    入夜,天降大雪。
    那股盤踞在心口的痛楚,漸漸變了味道。不再是灼燒撕裂,而是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陰寒。
    徹骨的陰寒。
    慕卿潯裹緊了被子,牙齒卻依舊不受控製地打著顫。
    冷。
    像是整個人被浸入了數九寒冬的冰窟窿裏,連血液都要被凍結成冰。
    這是蠱毒的反噬?還是那詭異傷勢的後遺症?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死。不是死於刀劍,而是死於這無聲無息的寒冷。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她掙紮著從床上爬起。
    不能坐以待斃。
    她跌跌撞撞地推開房門,一股夾雜著雪花的冷風,瞬間灌了進來。
    可這屋外的風雪,竟比不上她身體裏萬分之一的寒冷。
    院子裏,白茫茫一片。
    然後,她看見了一個人。
    就在院中那棵老梅樹下,立著一個玄色的身影。
    是謝緒淩。
    他披著一件玄狐大氅,身形挺拔如鬆,肩頭、發梢,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他就那麽靜靜地站著,仿佛與這雪夜,融為了一體。
    他也沒睡。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冷?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劃過她混沌的腦海。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存在,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距離太遠,風雪又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見他朝她抬了抬手,似乎是示意她過去。
    慕卿潯遲疑了一瞬。
    身體裏的寒意,卻催促著她,不受控製地朝那個身影走去。
    一步,兩步。
    雪地裏,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走得近了,她才發現,他手裏捧著一個鎏金的纏枝手爐。那微弱的,橙紅色的光,在風雪中明明滅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冷就靠近些。”
    他的聲音,被風雪吹得有些散,卻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慕卿潯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了他身邊,下意識地向那唯一的暖源靠攏。
    兩人並肩立在梅樹下,誰也沒有開口。
    隻有風聲,雪聲,還有彼此之間,那幾乎可以聽見的,壓抑的喘息。
    他忽然將手中的暖爐,塞進了她的懷裏。
    “拿著。”
    不由分說的語氣。
    慕卿潯的指尖,在觸碰到手爐滾燙外殼的瞬間,猛地一顫。
    一股灼熱的暖意,順著她的指尖,飛快地竄入四肢百骸。那股盤踞在骨髓裏的陰寒,竟被驅散了幾分。
    她死死地抱著那個暖爐,像是抱著救命的稻草。
    “幼時你總搶我暖爐……”
    身邊的人,忽然低聲開口。
    那聲音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歎息,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懷念。
    “每次都說我小氣,不肯給你。可每次,最後不都到了你手裏?”
    “如今,倒肯這麽安靜地陪著了。”
    慕卿潯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紮了一下。
    不是疼。
    是酸。
    是澀。
    記憶的潮水,瞬間衝破了閘門。小時候,在大雪紛飛的冬日,那個總是板著臉,像個小老頭一樣的矜貴少年,和他懷裏那個永遠捂得暖烘烘的手爐。
    還有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蠻不講理,連搶帶奪,也要把手爐弄到手的,無法無天的小丫頭。
    原來,他都記得。
    原來,在那些她早已模糊的歲月裏,他竟記得如此清晰。
    那股暖意,混著滅頂的酸楚,一同湧上心頭。
    她抱著手爐,指尖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那鎏金的外殼裏。
    雪,越下越大了。
    她和他,兩個被困在牢籠裏的人,在這漫天風雪中,依靠著一個手爐的微末溫度,短暫地取暖。
    雪地上,兩個人的影子被拉長,交疊,再分不清彼此。